前 言
“每个人都深嵌在世界之中,没有人可以只是一个旁观者。”
亲历现场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力量,无论是日常的生活起居,还是注定只有部分人能接触到的战场或疫区。
在这些地方,每天都在上演着名为“现实”的戏剧。我相信现场的当事人,或者敏锐的目击者之中,一定能有人写出所向披靡,令人感同身受的好故事。
想写一篇有关大山深处的故事即源于此。故事用第一人称,只是为了方便叙事。但是,我们很多人都不知道,你经意或不经意的一件事,对你来说,可能微乎其微,但是对于当事人,很可能就是整个人生。
(一)念着娘亲,寻一条活路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落,四面环山,里面平坦宜居,良田阡陌,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小盆地。
村子经一隘口与外相通,隘口处陡壁绝崖。一条清澈悠长的溪流蜿蜒穿过村庄,水行至此,猛地跌入几十米的高峡中,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在地理上俨然一独立王国。
七十多年前,我爸从这里走出大山,跟着队伍走南闯北。临行前他穿了一身不太合身的土黄军装,从乡公所出来,行八里地回去跟奶奶告别。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我爸说去当兵只是想寻条活路。
这句话谁听起来都觉得拗口,除了跟他一起当兵的堂侄不。
北边战事正紧,他们很快通过了政审。政审要查祖宗三代,我爸贫农出身,根正苗红。
其实,我爷爷的爷爷是个著名乡绅,家财万贯,到我爷爷这代已然靠举债度日。
中国有句谚语,叫富不过三代,有时候觉得真就那么回事,世事变迁,谁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
我爷爷是个裁缝,每日起早摸黑,仍旧保证不了一家人正常吃饭。三年前他突然染病去世,走时54岁,我大伯先他一步,在南洋病逝。
爷爷死后,家里变得更是狼狈,用来谋生的衣车也被变卖了。为了吃上饭,一家分作三家,二伯跟二娘一家,四伯带着奶奶,我爸跟了三伯。
爷爷生前债务分由我三个大伯承担,我爸还小,主持分家的姑爷说,老五就算了,还划了笔口粮供他读书。关于这一点,我一直认为是我爷爷的意思。
民国时期,农村还靠宗族管理社会,祠堂就是权力中心,整个村子就是一个独立王国,宗族也是。因为特定的地理环境,粮食也是跟本家借,外面的人进不来,你也难得走出去。
农村计利不分亲疏,借一斗还三斗,还不起再往上滚,一担谷子一年下来,有的甚至可以滚到二十来担。后来我爸说,如果不解放,一辈子都还不清。
我爸说的还不清是指分家后,三伯把他承担的那份又一分为二,拔了一半给他。
后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有人写信举报,说我爸他大伯是国民党高官。
那是个黑白颠倒的年代,一句话就可以废掉一个人,为此,我爸吃尽了苦头,这是后话。
我爸说这一页已经翻篇了。
说起他堂伯,我爸说了三件事。从他家里借粮食,一担还一担,不计利息。第二件事说从县城到我们村有60华里路,那时没有公路,他穿上草鞋自己走,从不坐轿子。第三件事是日本投降后,他不愿意打内仗,找了个借口回来当县长,学办学堂,实行二五减租。
我爸说没有一般魄力,办不成这些事。当然,他们家的粮食轮不到我们家去借,新建的学堂我们读不了,二五减租跟我们搭不上边。用现在的话说,毛线关系都没有。
主持分家的姑爷是一位教书先生,十六岁教书,教书那年还不够高,搬个凳子踩上去就开始讲课,在当地很有名望,可惜命也不长,在我爷爷走后二年多一点时间,他也走了。
我姑爷走后,我爸没了依靠,东一日西一口的到处搭食。到二伯家蹭饭,二娘会说三道四,回奶奶家吃上二顿,四伯会逮着奶奶骂,说他养不起那么多人。
我爸说是真不容易,二伯每个家都想照顾,可是二娘毕竟是妇道人家。四伯靠卖死力。三伯又游手好闲,本来跟着他过的,但是自身难保。
分家二年多,二伯靠卖家当维持,连我爸读书的口粮也卖了大半。祸不单行的是,这个时候奶奶从楼道口摔了下来,第一次没什么事,第二次便瘸了腿,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爸的日子更加艰难了。
我爸说跟他一起当兵的堂侄更惨,穷得整天穿个吊带裤,跟要饭的差不了多少。
新兵有严格的时间规定,我爸火急火燎的赶回村子时,奶奶正在做饭,一家人都在,不,是三家人都在。老奶奶穿了一身上衣反扣的旧式衣裳,头上带了顶编织帽子,行路一瘸一拐的,很不利索。
米是二伯提供的,四伯在河里摸了些鱼,时间太紧,我爸小坐了一会就急着往回走,说:“娘、哥,我要走了!”
都说衣服会说话。人潜在的秘密会通过穿的衣服传达出来。这些衣服也许已经存放箱底,已经被遗忘,但是,这些衣服一直没有忘记述说,它们代表了一个人一个时代的真实记忆。
新兵还没正式配发军装,我爸这身军服是老兵们东拼西就拼成的,很不合身。我能想像老爸穿上这身军装的样子。瘦弱的身材在肥大的军装里摇晃,但人显得很精神,视死如归的人都精神。看惯了衣衫褴褛,这一刻站在村里绝对是一道风景,帅气十足。只不过这道风景让奶奶看得心酸。
村里人说,现在去当兵,就是去当炮灰,去送死,奶奶眼里含泪,心里说不出来的滋道。她仔细端详着自己还没长成的幺儿子,抽泣着说:“自己要照顾好自己了!”奶奶恨我爷爷走得早,恨自己不小心摔伤了腿,恨对这一切自己无能为力。
二伯心里更是难受,跟他一起闯荡的兄弟后来参加了队伍,死的死伤的伤,待战争结束,剩者寥寥。现在,老爸走了,大哥也走了,老爸走前千叮万嘱要他照顾好的弟弟也要去当兵打仗了,他心里如何舍得?
二伯过去理了理我爸有点打皱的军服,要交待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四伯头戴宽边草帽,赤着脚,面无表情,只有三伯大发雷霆,指着他五弟大骂:“你啊,有去无回了!”
这年我爸十五岁,应征入伍,加入解放军序列。想着四哥养着我奶奶,便把分给自己的犂耙送给了他。没想到会动了三伯奶酪,三伯大声辱骂,咀咒他有去无回。
我爸心里一阵揪紧,心里酸酸的,子弹不长眼,这一去,怕是真的有去无回了。
可是在家,也会饿死,或者饥寒交迫的冻死。
奶奶喝止不住三伯,难过得跪在地上大哭。二伯两眼湿润,牵着我爸的手往外走,路上不停的说,不放心上,不放心上,留给他多半也是卖掉,给你四哥,也算是尽份孝。
想着父亲临走时把家交给自己,可是现在,人散了,人心也都散了,二伯心里五味杂陈。
二伯牵着我爸行至村囗,回头一望,见母亲仍跪在地上啜泣,激动难抑。此时北风呼啸,甚是寒冷,二伯又理了理弟弟有点打皱的军服强装欢笑,说,去吧,娘我会照顾!
我爸一时无语,看着二哥黝黑的脸在夕阳下笑得苦涩,脸上的皱纹像初长皱皮的苦瓜,里面镶满了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路。心里难过,再也控制不住,便拽开二伯的手,掩面奔去。
此时夕阳西下,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二伯伫立在村口,目送我爸的背影渐渐远去,内心已是凄苦万分。
担心自己的娘亲,二伯转身欲回,但见母亲正一瘸一拐的行将过来,上衣反扣的扭扣松开了一只,衣领在风中摇曳。
奶奶手里捧了只刚煮熟的鸡蛋,迎着寒风,已哭成了泪人。
(二)无论天冷天寒,心都在打颤
天冷或天寒,只是一字之差,却产生不同的迹象。
譬如冬日预报说,天凉了要注意保暖,却并未产生寒流。
但对我爸而言,无论天冷天寒,心都在打颤。
三伯说,你有去无回了。可是在家,也会饿死,或者饥寒交迫的冻死。
此时北风呼啸,吹得人直打颤。很多人不知道,北风贼冷,也贼势利,最爱欺负衣衫褴褛。
枪炮不长眼,但人要活下去,就要寻条活路。对他堂侄来说,添身军服便是活路。
我爸冲出村口,耳边犹似听到我奶奶的声音,声嘶力歇,但是他没有回头。他能猜到娘蒸了鸡蛋赶来。
出门吃鸡蛋是山里的旧俗,读书人吃了开启智慧,行远门的人吃了行事顺利。但他不敢回头。
爷爷在世时常年替本家财主做衣裳,大主顾每年会做上个把月,小的多半也有十来日,轮到谁家,他们会自行安排把衣车搬走。
家里吃饭的人多,爷爷总早出晚归,回来时我爸多半已经睡了,还没吃晚饭。
那时住在山里,真正是山里,一个叫蕉坑的地方。奶奶的腿还没有摔坏,自家的茅草屋每逢下雨还能滴水,但是鸟鸣啾啾,每当河开雁归,都是鸟鸣啾啾,家里充满了欢喜,充满了力量。
我奶奶平日无事,养了很多鸡鸭。我爸还有个弟弟,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死了,我爸实际上成了幺儿。幺儿最受宠了。我爷爷怕他饿坏,马上会蒸好鸡蛋,把我爸弄醒,慢慢的喂。
我爸有时是真的困,半睁着眼懒懒的吞吃,有时也会装困,就想在我爷爷身上多赖一会。
很多时候我爸都在嘀咕,你要那么早走,那别那么宠我呀!我还不如就像四哥,从小自己玩,说是去读书,早晨背上书包出门,转几个弯,喂,你们走吧,我摸鱼去了。等放学了再跟着他们回来。
第二天又背上书包,说:娘,我上学了。装得像模像样,其实屁,他又摸鱼去了。等到下午大概差不多的时候,再坐在路口等,等真正放学的同伴一起回来。
那时人多屋少,老家诺大的一间旧屋不够住了,就近东一家西一户的散了一地。住在大房子的自是可以遮风挡雨,往外发展再建起土砖房的,那都是放账的主。
学堂还是在旧屋一侧。我们家远了点,住蕉坑,相去四五里地。转了一个弯是一户,转了几个弯又是一户,我们是最后一户。
我爷爷早出晚归,奶奶在家里难得出来走动,四伯神不知鬼不觉的靠摸鱼就混大了。只有我爸知道他是怎么混大的,因为四伯回来会跟弟弟吹水,吹得神乎其神,吹得我爸心里痒痒的。
最后,四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但是贼壮。可是我爸被我爷爷看得紧,认准是块读书的料,像个文弱书生,直到我爷爷死后,姑爷还专门安排了一些口粮供他读书。
家中鸡鸭真多。我爸说,爸,我想吃鸡。爷爷马上给他整。我爸说,爸,我想吃鸭。爷爷又马上给他整。我爸说,哈,你不知道,你爷爷对我有多好!
北风呼呼的吹,我爸说好像那时候是比较冷,风也特别大,到处长满了大树,刮起风来呼呼的响。一个大汉双手环抱一圈那是一般的树,二三个大人手牵手围一圈的大把。
现在的人丢在那个环境走这种山路,肯定会怕,但是我爸不会。
这条路离乡公所最近,但走的人不多。我爸身上的土黄军装太大了,有点招风,脚上穿的还是奶奶编织的草鞋。草鞋有些时日了,路面荆棘丛生,踩在那些早已划破皮肤的刺上,丝毫没有疼痛。只剩串串殷红挂于荆棘上,斑驳纵横。
新兵归队有严格规定,我爸害怕迟到,便一路小跑。回去见奶奶时也是一路小跑,但这回跑乡公所,突然有种回家的感觉,我爸说,有人管了,突然便有了归宿,这种感觉好多年都没有了。
我知道我爸又在想我爷爷了,他一路小跑,一路想。以前我爷爷只要不出工,便会在田头干农活,家里还有些田地,只是难过三月荒,所以不得不向外借。
借字一开便是无底洞,利滚利,比现在高利贷还吓人。只是那个时候没现在乱,没有追债公司,没有黑社会,有谅他也不敢来,村子就像一个独立王国,而且有我二伯在。他后面是“拜三点”的,兄弟遍天下,外面的人忌他,村里人也怕他。
再说赤脚不怕穿鞋的,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公安侦查,万一把你房子烧了呢?或者把你要收成的稻谷废了呢?你找谁去?所以那个时候,放高利贷的反而会给留点情面,不会做尽做绝。
爷爷在干活时,我爸和三伯最喜欢跟在后面,三伯牵着我爸的手,一起在后面追,三伯总是小心翼翼的护着我爸。
后来,三伯长大了,再也不追了,但是还是喜欢跟在后面走,是慢慢的渡着方步跟在后面走。头发摸了点油,晶亮晶亮的倒了个发型,特别讲究。二只手更是往后甩得夸张。
我爸跟在后面学,也一甩一甩的,甩重了头发会乱,我爸又学着他三哥的样,两手成梳,往头上一理一按。反正有油,头发轻轻一按又压紧了。我爸说,那些日子过得真是得意。
有一天,我爷爷挑了一担粪走在前头,三伯渡着方步跟在后面,这回是双手反背在后面,头发仍旧是油亮油亮的。我爸跟在后面学着他也反背着手。
看到爷三这种状态,同村兴叔调侃说:“梅叔、梅叔,你好福气哦!”
我爷爷撩起长袖抹了下汗,呵呵一笑,向那人摆摆手说:“哪里,哪里!”
这一次爷爷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这亩田已经是别人家的了。
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我爷爷两条腿哆嗦着走过田头。我爸天真的跟在后面,他怎么也不知道,这亩田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
那天傍晚,我爷爷又跑了一趟那块地。站在田埂上,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看着那条向祖屋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有个人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爷爷就看不见那条小路了。
我爷爷从田埂上摔了下来,那人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爷爷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人提着镰刀跑过来,问他:“梅叔,你没事吧?”
我爷爷动了动眼皮,看着那人嘶哑地问:“你是谁呀?”那人俯下身去说:“梅叔,我是温坚。”我爷爷想了想后说:噢,是温坚,下面有块石头,咯得我难受。”
温坚将我爷爷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爷爷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这下舒服了。”
温坚问:“我扶你起来?”
我爷爷摇了摇头,喘息着说:“麻烦你通知一下我家人吧!”温坚急忙去找人,又见我爷爷似是很着急的叮嘱:“不要传到我家老二那。”
那天我爸又想说,爸,我想吃鸡。没想到出去没多久,就有一位陌生人匆匆过来,很紧张的交代了几句,然后看到我奶奶慌里慌张的向三伯叮嘱,那天晚上连一贯游手好闲的三伯也忙起来了。
我爸也跟过去搭了把手。二伯那些日子不在家住,过了好一段时间才知道这事。
摔了这一跤后,我爷爷身体便开始虚弱。
有一天家里来了客人,是我家姑婆,奶奶照顾不周,让她生了气。这个姑婆嫁到黄姓一大财主家,看我们家道中落,便唱起山谣:
“先日有钱坐高轿,今日冇钱赤脚行。先日有钱钱当纱,今日冇钱郑知差。”
我奶奶无言以对,只好杀鸡宰鸭努力献殷勤。歌谣传到我三伯耳里,气得直咬牙。
(三) 那亩地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了
我爷爷这一倒下,我们家里就狼狈了。
三伯的发型乱了起来,四伯也不用装模作样去上学了,天都要塌下来了,地主家还有余粮,我们家没有。
族里好像有人来过,后来隔三差五的来,高峰期一天上来四五趟。
我爷爷一直卧在床上接待,接待时关上了柴门,不准我爸他们进去,奶奶也不行。
起初我奶奶还以为是家族派人来探望的,后来发现不对,神秘兮兮的样子。
我们家茅屋本来就破旧,四处漏风,下雨会滴水,冬天会灌风,我爷爷他们的谈话很快漂到了我奶奶耳中。
“一定要把他弄回来……”
“可是怎么弄呢,你看我这身子。”
“不用你出面,你先写封信,家里会派人去。”
“可是钱还凑不够……”说到要用到钱时,我爷爷有意压低了声音。
我奶奶看到他们叽哩咕噜的说了好一阵,似乎好像有了什么结论后,族里人才走。
有个老爷爷穿了一身长大卦,手里拿了支大烟斗,昂着头往外走。我奶奶赶忙站起身,低着头站在一侧,轻轻说了声:“伯公您走好!”
我们家是当地望族,家规很严。搬出祖屋后,家里每天考虑的都是吃饭问题,那些清规戒律倒像不存在一样,我爷爷也不讲究这些,但是家族来人则不一样。
祖屋可大了,占地有20来亩,三进院落布局,中间为主厅,两边为横屋。那时靠宗族管理社会,主厅是议政厅,家族大小事宜在这里決断。横屋供家人饮食休闲住宿。没有族内长老同意,妇女是不能进主厅的。
山里有句老话叫媳妇熬成婆,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没有熬成婆时,妇女没有说话权,平常进出也只能两边横门走,见到族中老大,必须立于一侧让长老先行。这次因为我爷爷摔伤,家族才派人过来议事。
我奶奶隐约听到他们在谈我二伯的事,好像说要请他回来什么的。
我奶奶还在纳闷,为什么要请他回来,他在南洋的。我二伯出门的时候跟我奶奶说,他去找我大伯。
我大伯也会做衣服,本来想家里这部衣车是要他接班的,后来有一阵下南洋热,就像我们现在挤深圳一样,我大伯跟着就出去了。兵荒马乱的,听说外面还有东洋鬼子,听说东洋鬼子杀人还不眨眼。搞得村里人心惶惶,特别家里有小孩出去的。
好些年没有音讯,家里正在着急,后来我大伯来信了,说他在南洋娶上心婆了。
路途实在是太远,一封信都要跑半年。我大伯在信里还跟我爷爷说,路途太远了,没回来拜谢祖宗,要我爷爷代办个仪式。
我奶奶长舒了一口气,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后来我大伯又有来信,说买了几部衣车,请了几个工人,办起了制衣厂。
我奶奶更是高兴,心里想,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我大伯娶上心婆后,我奶奶念菩萨念得更勤,闲下来就是阿弥托佛,菩萨保佑,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爸问:“娘,你天天念菩萨,菩萨真能听到吗?”
我奶奶非常认真的说:“当然听得到,观音菩萨飞天飞地,什么事她会不知道?”我爸半信半疑,有时跟着我奶奶去拜观音,便盯着菩萨看。菩萨真好看,穿着裙子,脚踩金莲,我爸心里想,这么好看的女生,真有那能耐吗?
想着儿子出息了,我二伯说去找他大哥,我奶奶也没放在心上,便准备了些干粮,按山里的规矩,蒸了几个鸡蛋,祝二伯顺利。
我奶奶还在想呢,再过些年,我家先生也可以像那些大老爷一样,拿个大烟斗,穿个长大卦,在自己的田地里走啊走的。
我奶奶想,再过些年,我们也不用那么辛苦了!我奶奶想想就开心,想想就得意,一想起高兴事,就会想到我姑婆那句歌谣:
“先日有钱坐高轿,今日冇钱赤脚行。先日有钱钱当纱,今日冇钱郑知差。”我奶奶常跟我爸说,你姑姑真有能耐,出口就是歌,真是书香世家。
事实上我爷爷的压力更多的是来自家族。
我太爷爷生三子抱一子,我曾爷爷是抱子。太爷爷家财万贯,就缺个功名。听说有一次参加鹿鸣宴,在宴会上排座席时安排坐到下厅,当时就觉得是平生最大耻辱,回来就把心思放在小孩教育上。
请私熟,办学堂,迫他们考取功名。我们祖屋左侧,我四伯他们上的就是那间学堂。
众位看客可能并不知道什么叫鹿鸣宴,我先科普一下。
鹿鸣宴是为新科举子而设的宴会,有饯行、励志和礼遇贤才的意思。起于唐代,明清两代沿袭唐例,清代更为隆重。宴会由省里的最高长官巡抚主持,既宴请新科举人,也同时招待考官、各乡绅名士。
清朝要取得秀才功名并不容易,那个时候以考八股为荣,比如民国初年,陈独秀和当时的北大校长蒋梦麟都是前清的秀才,陈独秀曾经问蒋梦麟考的是什么秀才,蒋梦麟回答是策论秀才,陈独秀非常得意,哈哈大笑,说自己考的是八股秀才,比策论秀才值钱。蒋梦麟连忙作揖。
我曾爷爷中的是八股秀才。为了这个功名,据说我太爷爷是煞费苦心。也是,我曾爷爷为家族争回了面子,我太爷爷对他简直是钟爱有加,当着全家族人说,我不但生前对他好,我死后还是对他最好。
糟糕的是,我曾爷爷也死得早,比我太爷爷还早。太爷爷在主持分家时,果真把最好的田地全分到我曾爷爷头上,这实际为后来的不团结埋下了伏笔。
太爷爷走后,族内长老一合议,把田地又拢在一起重新分配。山坑田,收成不好的分给了我们。我爷爷这代倒有点像家族的二等公民了。
我爸后来有句话说,山小水小人也小。后来又加了一句,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复小人心。其实都物有所指。
家族那些人走后,我奶奶进去见我爷爷。我爷爷见我奶奶进来,淡淡的说:“老二出事了。”
我奶奶紧张起来,问:“出了什么事?”
我爷爷说:“我也说不清楚,听说外面抓了好多人,好像是说,又闹共匪了。”
我奶奶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闹共匪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家老二是去找他大哥了。”
我爷爷说:“没有。”
我奶奶又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爷爷说:“现在还不知道,家里好像收到信了,要花点钱去保。”
我奶奶苦着脸说:“我们哪里有钱?”
我爷爷便不再吱声,转了下身子,好像还是不舒服,我奶奶关心的问:“还很疼吗?”
这时,三伯走了进来,他好像也听出了点事,问:“我二哥怎么啦?”
我爷爷说:“没事,你们先出去吧!”
那天晩上,我爸又听到我爷爷奶奶小心奕奕的压低着声音说事,好像不太愿意让小孩子听到。不久,便听到我奶奶在轻声抽泣。我爷爷也叹了口气。这个晚上,我爸肚子是真饿了,但是一直不敢吱声。
第二天一早,我爸要去上学了,我爷爷拿了根木棍当拐杖,好像兜里还装了些东西,跟我爸说:“走,我跟你一起去上学。”
我爸高高兴兴的跟着我爷爷走,看我爷爷走得辛苦,不时过去扶一下。他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
那天,我爷爷到了议事厅过了地契,把那块田正式卖给了那个穿长大卦,拿着大烟斗的族内长老。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
文章已于2019-08-22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