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生于1935,卒于2022年末。新冠潦草地结束了她匆忙、刻骨的一生。
我对她的情感是复杂的,爱恨交织。但是这份血亲之爱曾让我无法启齿,因为她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数的寂寥、无助和伤痛。大人回忆起来,总是啧啧叹息,感叹这世上竟有这么狠心的亲奶奶。在我还没记事的年纪,她就把我脱了裤子放在痰盂上,好让我吃喝拉撒都不麻烦她。幼儿园回家的路对于自幼矮小的我来说是每天两次的长征,她总是背着我的书包,大步流星地超前跑,不顾身后的我是与之相距一米还是一百米。再大一点,我能帮忙买盐了,路上丢了一毛钱她也会让我独自回头找,找不到不许回家。我常常在外面狠狠哭,然后用力擦干眼角,务必做到不让她察觉我哭过,这份要强也必是遗传于她。我想她对我的感情也是复杂的,我是她抚育时间最长的孙辈,但是因为和我母亲的严重不和,她只是在几次不经意间流露过对我的爱意。至今仍记得奶奶侄女结婚那日,她带着我在舅爹家附近的小公园消磨时间。我在她身边静静地玩,故意蹦蹦跳跳逗她笑,她真的对我笑了,那是她难得没对我恶语的整片时间。初中开始,她就不再管我,我在外面和同学疯玩,拉肚子弄脏了裤子,回家后一声不吭进了房间,谁知她竟看出我的不对劲,温柔地问我是不是不舒服,得知我拉裤子,没有责备,没有刻薄,以如常维护了我的自尊心。上大学之后,我只是偶尔回家了,她对我的态度改变了很多,我们一家祖孙三代都有在饭桌上喝酒、吹牛逼的毛病,大学之后我也顺理成章加入了她和我爸的吹牛局,其实三个人都无知,但是各有各的有恃无恐。
说来奇怪,她一直都是别人嘴里的“恶女”,是个凶恶的人,但也会做出救助喂养流浪动物的善举。小时候家里的院子总是会迎来“不速之客”们。奶奶常备一个碗放在院子的墙根下专门喂养它们。她每天去菜场和小摊贩们讨要鸡鸭内脏,稍做加工就成了猫饭。渐渐地有一只猫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我和表姐逗弄它,给她栓上铃铛,只可惜后来它渐渐不再光临了。之后又来了一只母猫,在一个冬夜,在院子里的木柜子里生下一窝小猫,奶奶贴心地提前为它们支好暖棚,我和表姐也因此上了一堂有关生命多奇妙的课。至此之后,我对大人的“善恶”有了小鸡啄壳般的觉醒。我母亲是很多人口中的好人,但是她会千里迢迢将小流浪送到别处去流浪。我奶奶这个“恶人”会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守护更弱小的生命。我只能说大人的善恶是流动的。我奶奶固守着自己的性格,抗争这个世界一切她看不顺眼的玩意儿,但心中也有一条善的河渠默默流淌。
略略长大以后,当我自己经历了爱不得,恨无能,道不公之后,我越来越不恨她了。大学时母亲曾兴高采烈地带着她来南京看我,我带他们去了玄武湖和栖霞山,只可惜我估算错了市区到栖霞山的距离,当我们一家踉踉跄跄到栖霞山时,已接近闭园。这成了我一生的遗憾,这份遗憾不是对他们,而是自己无知的遗憾。长大后我渐渐从别人嘴里听到奶奶的故事碎片。她的父亲曾是国民党时期扬州的警察局长,我母亲嘴里的“阁老”,他于建国前自尽了。她的母亲是个闺阁小姐,管着家里的账。我奶奶出生于书香门第,她一辈子都昂着头做人,永远体面整洁,做一手好羹汤。如果生在和平年代,她一定会有一个璀璨的人生,她不必嫁给我贫下中农的爷爷,她不必抚养弟弟们,可以为自己而活。可惜她生在1935年的中国,父亲在她儿时开枪自杀,她和一家老小拉着家当颠沛流离。之后社会动荡,我不知她经历了多少才做到国营大厂的干部,并且将弟弟抚养成高中校长,又将四个儿女拉扯成人。我对她的理解和惋惜随着自己年纪的增长而增长。甚至到如今,已经没了小时候的怨恨,更多的是敬佩和为她伤怀。别人给她贴上许多诸如“恶女”的标签,她不为别人的眼光而活,她用给别人添堵,让自己快活的方式绽放生命力。
她的儿孙个个不如她,就连我,别人口中最像她的我,在她面前也自惭形秽得很。她的怒吼可能从小就开始了,但是这个世界装聋作哑。我的怒吼也从小就开始了,世界装聋作哑我也不屑一顾。希望她能获得自由、平等、公道的来生。希望我也能像她,“虽千万人吾往矣”,勇敢面对波涛汹涌的人生下半场。
写下这篇文章时奶奶已化为齑粉,一半随风,一半和爷爷一起长眠地下。这对冤家又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