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与牛共舞
由于大哥响应保家卫国的号召,应征入伍去了,家中大姐已出嫁,父亲身体每况日下,基本不能劳动了,母亲年事已高。只有细姐在生产队做公分,又是半劳力。公分少,得的粮食就少。福贵的母亲看到余粮户得粮食用箩筐挑,自己家是缺粮户,用竹篓提一点。常常急得哭。眼看生计难以维持,哪有钱供福贵读书啊。夏收的忙假期间,福贵看出父亲一脸愁容,每天乖乖地去跟有才和房下的妹妹春菊放牛。
一天,吃完早饭,有才他们邀福贵到湾子后面二里多路的五斗冲放牛,福贵家一条没有生产的嫩黄母牛,有才家一条阉过了的公牛,春菊家一条大黄牛牯(没
阉割的牛)。福贵牵着牛走最前面,春菊走第二,有才在后面,沿着弯弯小路,一路走一路放牛,一边说说笑笑。
五月的山村,正是农忙,田野小麦一片金黄。蝉在树上鸣叫,队长在山岗上喊叫:“出工啊----今天到正畈割麦。”
从吃大锅饭起,这里的生产队是由小湾子合并成大湾子。福贵所在的小队是六小队,由四个小湾子组成。湾与湾相隔一多里地。分别分布在福贵的湾子东南,西南,西北。他们要去放牛的地方是西北的那个湾子的北面。
那时,集体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黄金。人勤地不懒,没有荒废的土地。所以,放牛是很困难的事情。一不能吃了庄稼,二不能踩坏了田地,三,每天大人要检查牛吃饱没有。牛的背脊两边,肺部肋骨下面一边有一个垱(凹陷)就是牛的胃部。垱没有吃鼓起来就是牛没有吃饱。你就要挨骂,挨打。故此,放牛要掌握哪里有好草往哪里去,才能把牛吃饱。有时,他们三个人贪玩,把牛拴在树上,让牛自己啃草,他们在地上画一个成龙棋比赛,或者用石子抓子,或者讲故事,等到自己感觉肚子咕咕叫,一看太阳当顶,或者太阳落土才记起牛来,再去看看,牛还没有吃饱,不敢回去。有才鬼点子多,说:“过路塘外面地里有辣椒,我们扯一把草,把辣椒包在草里,把牛鼻子牵好,喂进去,牛辣了就要喝水,肚子就饱了。”三人如法炮制,效果果然不错。大人看到牛肚子鼓鼓的,没有说什么,就蒙混过关了。
今天,他们想好去五斗冲,那里山大,草多,人去的少。渴了有山泉喝,困了,树荫下可以休息,是放牛的好去处。他们走过两垱地,越过一道田畈,小心翼翼地牵着牛过一条小河沟,沿着河堤往上放,河的源头就是五斗冲以上的山脉,进入山沟,路就成了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左边是田,右边芭茅,毛竹,杂草掩盖着一条深深的山涧。水流湍急,响声如万马奔腾,轰轰隆隆。从草的间隙侧眼俯视,山涧深处有一潭,潭的上面有一圆圆的石摊,流水俯冲而下,在滩头旋转一圈,变成瀑布直下潭水,掀起白色浪花,向下一路欢唱而去,景色蔚为壮观。只可惜,她隐蔽得很深,很少有人能够欣赏她的美色,要是在名山大川,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远比庐山乌龙潭好看多了。所以古人说:“山不在高,有神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精”。此地,既无神,也无龙。
上山的时候,拉牛比较费力。拉春菊家的大黄牛更费劲,他们像纤夫一样拉着牛往山上去,福贵还是在前面牵着牛走,当走进山涧的小路,春菊想了一个办法,把牛赶在她的前面,有才依然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福贵突然发现路边上有麦黄菇,放开几道牛绳子,往前跑几步,弯腰下去捡。这时候,春菊的大黄牛性起,缩动鼻子,伸出舌头,上前吻福贵小母牛的阴部,突然扬起前蹄,搭了上去。小黄牛一个趔趄滑下深涧,幸亏没有把福贵带下去。此刻,只听“啵”的一声,小黄牛哼了一声。福贵和春菊傻了眼。大哭大叫:“我的父啊-----,我的牛跶死了啊---。”
春菊:“我的娘啊----细哥的牛跶死了啊----。”
你一声我一句的哭喊。直叫得山川震动,峡谷回音。
有才急忙叫福贵:“不要哭,哭也没有用,站到一边去。”又叫春菊:“你把牛拉到山边拴好。”他自己把牛鼻子提住往后退到宽一点的田头拴住。三人回过头沿河沟分开杂树枝条,茅草,进入深涧。真是倒霉透了,牛恰恰掉在石头摊上,爬在上面动弹不得。听到他们进来,还在哼。
“看来我们是没有办法搞出来的,只有找人来抬。”有才说。
“那我回去文武不好交差。”福贵哭丧着脸
“我也交不了差啊。”春菊摸着泪。
有才安慰道:“事情出来了,急没有用。我们得想办法减轻我们的罪过,减轻我们挨打的痛苦。”有才思忖着又说:“如果说福贵去捡蘑菇没有牵好牛,让春菊的牛搞滚下去的罪过更大。牛也不可能自己跳崖。“
“到底怎么说呀?“福贵心急如火地问有才。有才摸着头。
“你说呀我的祖宗。’福贵火上浇油。
“只有说牛是自己踩滑下去的。你们看,牛滚下去的时候也有踩塌的迹。”有才说。“况且,前几天也下了雨,地面湿容易被踩塌陷的。”有才补充一句。春菊哭丧着脸说:“按有才的说法,罪过全在细哥身上,我就一脚跳到干岸上去了?”
有才:“我们暗地再补偿福贵,免得大家受罪。’
福贵结结巴巴地说:“这个办法我,我,我同同意。我一个人扛着,比比大家挨打强。也免得春菊一个女孩子没有面子。”
春菊心里感激万分。转念一想,这么大一条牛我们补偿得起吗?拿什么补偿呢?心里还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有才看出了春菊的狐疑心理,摸着后脑勺说:“春菊的意思是怕我们补偿不起,这也是真的,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面。大不了我们共同承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福贵和春菊这时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心里踏实了一些。但是,还有几头小鹿在他们胸中蹦蹦跳跳,不得安宁。说假话也好,说真话也罢,事实就在那里。牛死了既要赔钱又要挨打,牛没有死一顿打骂也跑不了。如是,他们两个依然坐在田埂上嚎啕大哭,喊爹叫娘。
有才左右劝不住。
从五斗冲到公路将尽一公里长的正畈全部是小麦,这里是六小队的饭碗田。畈的左边是河,右边是通往徐家湾的小路。左右两边是大大小小的山岗,山冲田地。队委会就在右边中部的高家湾。高家湾又分为上边为老屋,下面为新屋。从老屋到新屋要沿着池塘转过一道山嘴。这一天,太阳当顶了,社员都在高家湾出来的正畈畈中池塘外挥汗如雨地收割小麦。忽然,有人听到五斗冲有孩子哭喊。大家急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伸起腰细听:“我的父啊,我的牛跶死了哇------。”队长高海云朝福贵的父亲一挥手说:“走,三叔,我们去看看,其余的人继续割麦。”老三,心里一咯噔,感觉不对劲。他知道儿子他们喜欢往五斗冲放牛,那喊叫的声音就像细儿福贵。是福不成祸,是祸躲不脱。无论如何去看个究竟再说。他们两个人跳上田埂,沿河堤,三步并作两步走。正要从上畈出河堤绕过一条小路上五斗冲,正好,有才冲下来,差一点与他们撞个正着。
队长:“么来得?(怎么回事)”
“牛滚到五斗冲大河沟里去了。”
“哪个的牛?”
“福贵的。”有才来不及细说,满头大汗。
“不急,带我们去看看。”
老三一听是自己的牛,像泄了气的皮球,软了下来,又像是遇见了老虎,腿脚不管用了。他再也无心掐路边的草,叼在嘴里,优哉游哉。加之,平时有慢性气管炎,又跑了一段路,此刻,上气不接下气,喉咙咯咯如拉台锯一般。
人,硬着头皮说话的时候容易,真正到了关键时候,有时候硬不起。大集体的时候,牛都是派给私人放,补公分,所有权归小队。病了由小队治疗,意外摔死的自己赔钱。当时,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钱赔啊。真正摔死一头牛就不得了,像是天塌下来了。老三心里又一想,急也没有用,总不要我的命。镇定下来,跟着他们往山上走去。一时气平静下来,咯咯声音慢慢消失。
这时候,福贵坐在田头,见有人来了哭得更伤心。好比死了娘老子一般。鸟雀和蝉停止了叫声,乌云笼罩在头顶不敢动,溪水恨不得倒流。他知道哭得越狠,挨打的几率就越少。他边哭边眯眼看到队长在前父亲第二,后面是有才。心里思忖,现在挨打的可能性不大,队长一定帮忙说好话。当他们走近了,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站起来。向队长指道:“牛从这里摔下去的。”如此这般,讲述一遍。说来也古怪,福贵平时结巴到这时像是全忘记了一样,他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得极顺溜。父亲用目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目光好比一把利剑飞来,寒光刺骨,他不禁打了个战。此刻,春菊像个小猫一样,乖乖地跟在福贵后面,平时多嘴多舌的,现在一言不发。这是有才嘱咐好了的。
队长和父亲顺着他们指的地方往下看,牛正好掉在小河的一个石滩上面,水在牛的身边流淌,牛一动不动。他们回头往后下河,沿河沟进去,到了快接近石滩外面,一个水潭阻住去路。队长说:“牛还没有死,估计摔伤了腿,起不来。我们两个人搞不动,三叔你在这里看着,我回去叫人。”说罢退出河沟,拔腿就往下跑。福贵的父亲老三随身出了河沟,坐在路边,从右边上衣口袋摸出一个短烟斗,烟斗是玉石嘴的,烟嘴下面掉着一个黑色烟袋,他把烟斗换到左手拿着,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从烟袋里夹出一撮旱烟装进烟斗,又掏出火柴,叭地擦着点上,吧嗒吧嗒,狠狠地吸几口,像是做深呼吸,又狠狠地吹出去,像摩托车的排气管发动起来,烟直往外冒。接下来又重复一遍,吸完烟,把烟斗在身边小石上狠狠地敲了三下,叹了一口气。福贵,有才,春菊在小河对面坐着,大气不敢出。太阳狠毒地刺下来,额上冒出汗珠,空气也凝固了,队长刚刚走一会,像是走了半年。
一会,队长邀来六个人,扛来两乘梯子搭在石滩上,把牛腿用绳子捆起来,再用犁纤套住牛身子,几个人用杠子抬出来。一直抬到正畈高家湾去莲花岗的一条过路坵田里。检查牛后大腿已经骨折,再没有办法医治,也没有养殖的价值,队委会决定杀掉分给社员吃。天黑了,大家把牛骨头拿到台子湾碓屋里煮,卸下牛肉又分给一部分人。至于福贵如何处理,明天要开队委会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