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

图片发自简书App

梦中还是那辆绿皮火车,哐哧哐哧向我驶。滚滚黄沙没蒙了那片绿,我总不明所以地追着它跑,眼泪滴落在滚烫的铁轨上。

总是这样醒来。

我三岁那年,有天母亲把我叫到跟前,给我戴上了条银项链,当时那个福字亮蹭蹭的,在我胸口晃荡晃荡反射出天空惨淡的日光。从此她就离开这个家,再也没有回来。那天我追到石桥边,一遍一遍大呼母亲,她在桥尾站定,回头淡然一笑说:“回去吧。”

闷热的夏夜,总和父亲挤在一张小床上共眠。看着窗外淡淡泊泊的月光,洒在冰冷的石桥上,眼泪就哗啦啦流下来。父亲起夜看到这样的我,总低着头兀自点烟,良久才哑着嗓子说:“你若真想她,以后自己去找她。”

后来也没多想母亲,眼泪在五岁之后便不再流了。开始在黄昏的山头上,看那一辆又一辆呼啸而过的绿皮火车。一辆,两辆,最后数得多了自己也记不清了,干脆躺在干草垛上感受耳边猎猎作响的风。

“小子,又在数火车啦!”领居家的大婶吊着嗓子喊,我坐起身,心想总有一天我会坐上其中一辆离开这。

第一次离家是我六岁那年,父亲送我到嵩山拜师学武。那天狂风大作,天色晦暗,父亲佝着背站在车窗外,扒着窗对我说:“好好学。”他的短胡子扎得我手背生疼,我点了点头,说:“回去吧。”这时我感觉自己变成了母亲,平静而从容地拉下来车窗。

在河南我一边求学一边习武,瘦小的身板拎着包裹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到了少林寺门口,我心想,也好,我在哪,哪就是我的家。

每天六点一刻准时起床练拳,常常睡眼惺忪一拳打在身旁人的胳膊上

“哎呦。”那孩子叫疼,我吃力地抬眼,对面人拧着眉头看我。

我把眼轻轻合上,听到那人软软的声音:“你从哪来的?”

我睁开眼,看了他一会:“晋江”。

“那是哪?”

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我张了张口,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少林寺年复一年的日子单调乏味,闲暇时还是爱跑到山头上。只是这里看不到火车,只有望不尽的远山和长鸣盘旋的飞鸟。我惬意地躺在草地上,在烈日下用力地睁开眼。

十八岁时藏在枕头底的钱被偷,一气之下踹翻了隔壁床黄豆芽的被褥,和他一言不合扭打在一起。因此犯了门规,鼻青脸肿地被逐出师门,当时脾气爆炭一般,扯上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后辗转各地,说是习武之人,旁人都嗤笑小孩子气性。一开始与人争得面红耳赤,后来渐渐明白在江湖上凭的是真本事,三脚猫的功夫,当不了饭吃。

漂泊不定的生活过了几年,终于在灵宝找到一份进货工的工作,这才能稍微安定下来。老板是个实诚人,总爱在返程路上与我畅聊。“小伙子,有对象没啊?长得这么俊,不少女子喜欢吧?”

我深深吸了一大口烟,掸了掸烟灰说:“没人追。”

“那就是心里有人。”

我苦笑:“没人。”

下车后,老板的女儿阿芳总会笑着递上一条干净的毛巾。她对我好得过分,我不是不知道。

我和阿芳到底还是在一起了,生活没什么变化,除了我从那间木板隔出的破旧隔间里搬进了她的房间。我心想日子还是得过,和谁在一起都是过。她是个北方人,却有着南方姑娘的温婉,笑容甜得像融化的麦芽糖。有天夜里她蜷在我怀里,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摩挲着我胸口那个福字吊坠,说:“你这都旧了,明天去银铺给你打个新的吧,戴出去才好看。”我沉默地拍掉她的手,躺下背对着她。

“怎么了嘛。”阿芳撒娇似的推了推我后背,我闷声说:“这个好。”

生活不是日日甜如蜜,后来我们的争吵越来越多,我火爆的脾气终究是伤了这个姑娘的心。我再次踏上旅程,明明开始的时候没多动心,分开时心里却不是滋味。大巴在山路上颠簸着,黑漆漆的夜里看不见前方的路。我手上捏着她给我的信,信里说,她会在这等我,在外面待不下去了一定回来找她。我用带火星的烟蒂把信烧了个干净。

二十四岁那年父亲病重,时隔多年我又回到了晋江。我望着父亲浑浊的双眼,握着他枯槁般的手说:“我一切都好。”父亲话也说不出了,只噙着泪点了点头。那天晚上,我又梦到了绿皮火车,像只怪物一样发出轰隆巨响,我站在山头上,看到父亲在车上向我招手,他说:“回去吧。”

父亲没能撑过那年冬天,他走了以后,老屋彻底空了。之后两年我大病一场,终日卧床,没再离开过晋江。漫长的梅雨季节,每日躺在床上看屋檐滴落的水滴,啪嗒,

啪嗒在窗沿溅起小水花,我不知父亲一人如何熬过这日子。

但我还是要离开的,我只能回到路上。临行前,我又回到了那个小山坡上。火车是早已看不见了,通畅的大马路上只有汽车穿梭来去。可和煦的风一如当年,吹得人心底平静。闭上眼耳边似乎还有火车的声响,不过我想从今日起不会再梦见它们了。

曾以为火车满载我的青春驶向繁花似锦的春天,后来才发现我的青春其实一直留在这。

恍惚间,又像回到那年嵩山少林寺,寒风中寡淡的日光,练不完的长拳,落在鼻尖的雪花。

——“那是哪?”

——“是比江湖更大的地方。”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3,937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503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0,712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668评论 1 276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677评论 5 36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01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975评论 3 396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37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881评论 1 298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21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10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87评论 4 319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71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47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89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4,805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449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