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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的欧洲，法国七月革命中金融资产阶级推翻波旁王室统治，英国议会改革为工业资产阶级打开了进入统治阶层的道路，加上工业革命的顺利开展，资本主义在欧罗巴大陆获得全面胜利。这在为社会创造出巨额财富的同时，也使人们的道德观念和文化价值取向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正是此时，经历过浪漫主义文学思潮激荡的欧洲文坛，呈现出了对社会现实前所未有的冷静思虑。作家们再次将目光投射到现实生活中，遵循着自古希腊、罗马以来既有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记录、暴露、批判现实生活。
而作为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的小说家，托马斯·哈代是这时英国现实主义作家最重要的代表。生于农村长于自然的哈代，对现代文明社会有着极度的不适应感与离异感，始终眷恋着乡村社会中的牧歌情调。带着这种眷恋之情，他目击了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对宗法制下威塞克斯[1]农村的无情渗透，并用独特的视角和叙述方式记录着这两种文明、两种社会的冲突，创作了一系列“威塞克斯小说”。《德伯家的苔丝》正是其中之一，讲述的时农家姑娘苔丝为了支撑家庭而外出打工所遭遇的一系列不幸与悲剧。
一、被精心摧毁的苔丝
苔丝，大概是哈代最喜欢的一个女主人公。哈代处处维护着苔丝的形象，赋予她以劳动妇女一切美好的品质，把她精心描写成美的象征和爱的化身。苔丝天生丽质，自然纯朴，充满女性美和青春活力，是标准的“村花”，让人过目难忘。她真挚善良，勤劳淳朴，吃苦耐劳且敢于自我牺牲，从不期望以婚姻改变自己的生活，而是立足于自尊追求自由。但正是这样一个外型美丽、灵魂纯洁、道德高尚的女子，在生活和命运的残酷摧残下，走向了毁灭。哈代，在呵护苔丝的同时，也为她规划着通往死亡的路线。
首先给苔丝带来直接灾难的，是物质、暴力、恶势力的代表，亚雷·德伯。苔丝在绿草如茵、风景如画的乡野里长大，尽管家庭生活窘迫，但少女时代的苔丝内心是明朗、欢快的。这种清贫但快乐的日子在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老马“王子“死后被打破，苔丝为了维持家庭运作，带着羞愧和胆怯之心，去了德伯·亚雷家作帮工。德伯家是富裕的经商人家，但亚雷本人却只是凭借钱势在乡中为非作歹。他第一次见到苔丝，荒淫好色的嘴脸就暴露无遗，乘人之危玷污了苔丝。尽管后来他曾经在宗教的帮助下改邪归正，但再度遇见苔丝时，他迅速忘记了宗教的戒律，再次纠缠、胁逼苔丝。而此时苔丝的父亲病逝，母亲身体不好，弟妹失学，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苔丝只能再次投奔亚雷，委身作了情妇，在绝望中沉沦。令人叹惋的是，亚雷固然是作者设计的一个可憎可恶、物欲横流的资产阶级恶霸角色，但两次推动苔丝走向亚雷的，都是苔丝深爱着的无法割舍的家庭成员。苔丝懒惰而愚昧的父母，亲手摧残着这条可爱纯洁的生命。
但苔丝毕竟是勇敢的，光是肉体上的伤害、物质上贫瘠，不会使她走上绝路。要给予苔丝致命一击，必须击垮她的精神。安吉·克莱尔，就是哈代塑造出来作为苔丝精神刽子手的角色。不同于亚雷的粗暴无礼，出身于牧师家庭的知识分子的安吉对待姑娘温文尔雅，对待恋爱问题也严肃认真。他虽然是一个公子哥，但每日和牧场的成员们一起参与农活，勤劳和蔼，思想开明进步。看到了这些特质，加上安吉锲而不舍的追求，苔丝狂热地爱上了这个小伙子。但可惜的是，安吉的爱和苔丝无条件的热爱并不相同，而是一种对理想、理念的投射。安吉认为苔丝是“大自然的新生女儿”，是纯洁的象征，完美无瑕的杰作。所以当苔丝向安吉坦白自己过去受到的凌辱时，安吉理想中的偶像破灭了，他的爱马上停止，并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他无法接受这样“不完美”“不纯洁”的苔丝，选择了对新婚妻子的深情厚意视而不见，抛下苔丝远走巴西独自生活。安吉的冷酷无情揭示了他看似先进开明思想中的存在的混沌方面：他依旧是按照旧的、封建的道德标准要求着女性，因此可以轻易原谅自己曾经“二十四小时的放纵”，而对苔丝的被迫失贞耿耿于怀。苔丝曾经懵懂中对大众贞操观念有过的怀疑，在安吉的冷漠对待下荡然无存，情人的遗弃使她失去了所有精神支柱，彻底丧失了生活的勇气。安吉所代表的，是传统、无理的道德风俗对苔丝的迫害，它能吸取人生存的希望，也彻底摧毁了苔丝。
物质的贫乏逼迫苔丝走向恶魔，精神支柱被爱人全盘摧毁，苔丝生命中两位声称爱着她的男性，挥霍着苔丝短暂的生命。
二、哈代的命运观念：天神与飞虫
哈代的命运观是悲观、宿命的。认为人是渺小、脆弱的，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命运往往具有邪恶的本质，在与人的争斗中占上风，人归根结底是邪恶的命运之神的玩偶和牺牲品。体现在小说作品中，哈代几乎不相信人能够成功地生活。他在《苔丝》的序言中引用《李尔王》中葛罗斯特的话：
“天神掌握着我们的命运，正像顽童捉到飞虫一样，为戏弄的缘故而杀害我们。”
命运的意志往往通过昏暗阴沉的自然景物、迷信风俗、一连串偶然因素或巧合等体现出来。哈代比当时任何作家都更依赖象征和巧合，超自然的力量似乎始终围绕在苔丝身边……
在小说的开头，苔丝和她深爱的安吉的初次见面就能使人感叹命运无常。当时苔丝的家乡正在举行五月乡社舞会，安吉碰巧路过参加了舞会，却没有选择乡中最美丽的姑娘苔丝作为舞伴。“如果那样，我能在四年之前就拥有你的爱情了”，初次见面的阴差阳错，“滋生出种种焦虑、失望和灾难，演绎出一幕幕离奇古怪的悲欢离合。“
苔丝去亚雷家认亲时，被亚雷带领着在草地、花圃等处转悠，一路上亚雷采摘各种草莓，不停地往苔丝嘴里喂，苔丝则半推半就，心里既高兴又厌恶。这一画面具有十足的挑逗性和象征意味。鲜红欲滴的草莓代表着亚雷的情欲，暗示着他对苔丝美色的垂涎；而联系亚雷家伊甸园般的布局，草莓则更象征着“苹果“，代表着禁令与灾祸。苔丝在亚雷的诱惑下不断吃下草莓，既预示着将有灾难降临，也暗示着苔丝不能抵制诱惑不得不承受苦难。
在亚雷的花圃里，亚雷摘了几千朵玫瑰给苔丝，苔丝就像在做梦一样一切听从他的摆布，而在低头看胸前的玫瑰时下巴被花刺扎了一下。按照当地的迷信，被玫瑰刺扎是不吉利的，苔丝察觉到这是不祥之兆。本是象征爱情的玫瑰，在亚雷手里却只代表了他的散漫和狂野，而亚雷的殷勤并不浪漫，而是给苔丝带来了伴随一生的悲剧。
苔丝和安吉的感情注定不会顺利。苔丝和安吉终于在牧场相爱时，苔丝为自己的失贞感到不安，于是在结婚的前一天将自己的过往写成信塞进安吉的房间，希望提前坦白，观察安吉的态度再决定婚事。阴差阳错的是这封信被塞到了房间的地毯下面，安吉对此全然不知，但苔丝误以为安吉对此时并不介怀，而这直接带来了婚姻的失败。
在苔丝和安吉登记结婚离开牧场时，突然有公鸡在他们面前打鸣，并且一再对着安吉啼叫。这只奇怪的公鸡与婚礼气氛极不协调，加上工人们“下午公鸡打鸣可不吉利”的窃窃私语，这一巧合似乎成为了为婚礼敲响的丧钟，给两人的婚姻一开始就蒙上了阴影。
哈代在《苔丝》中巧设的一连串征兆和一系列巧合，使读者很容易叹惋：如果苔丝的父母有养育子女的责任心，苔丝就不会需要去找亚雷攀亲；如果苔丝多了解一些人情世故，不是一片天真一无所知，不会在懵懂中失贞；如果社会上有人质疑针对女性的虚伪道德，苔丝就不会经历精神的煎熬，不会为了安吉的二元道德而怀疑自己的纯洁……苔丝生活中的一切都仿佛是被超自然的命运所作弄着。但这看似飘渺无常的“命运”，却具有一定的必然性。
三、不可逃逸的悲剧命运
苔丝的故事，发生在新兴工业资产阶级占领生产资料，农民完全破产，以出卖劳动力为生的时代背景下。苔丝悲剧的之所以不可避免，并不是像哈代所描述的那样被“命运”所作弄，而是因为作为环境的巨大异己力量。由于时代的局限性，哈代虽然看到了农民、工人们的悲惨遭遇，却无法认识到其中的深层原因，因此只能用超自然力量和宿命论来解释、刻画他们的悲剧命运。这种具有局限性的归因方式，的确削弱了小说作为现实主义作品对于社会生活的揭示和批判作用；但客观上，正是作品中人物这种即使对于不可抗拒的命运，也毫不妥协、全力抗争的精神，使得哈代的小说具有了最高层次的悲剧主题：“有价值的事物受到不可逃避的环境的扼杀”。非人力所能抗拒的悲剧所表现的事物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悲剧主人公在寻求自我实现中表现出人的尊严和人的价值。像苔丝一样，不管她的生活多么悲惨，也不管结局多么惨烈，她从未回避生活，而是正视残酷的生活现实。
这种悲剧和古希腊悲剧艺术是相通的。哈代曾广泛阅读和研究过古希腊悲剧，在古希腊人看来，人的苦乐、爱恨、荣辱、生死都是由不可抗拒而且神秘莫测的力量掌握的，他们称这种力量为命运。不过古希腊的悲剧家们并没有因命运的不可抗拒而将笔下的人物写得听天由命，而是塑造了一系列在命运面前斗争到底的悲剧英雄。
最著名的比如俄狄浦斯。俄狄浦斯由于父亲的罪过受到了神的诅咒，一出生就笼罩在“弑父娶母”命运的阴影里。当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时，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企图与其抗争。虽然最终他的力量并没有敌过神的预言，但他在努力挣脱命运枷锁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坚强意志和英勇行为，体现了人类可贵的积极进取精神。知道真相后，俄狄浦斯自己戳瞎了双眼并自行放逐，用这种悲壮的方式向神明宣告，命运和诅咒可以剥夺他们的幸福和生命，却不能贬低他们的精神，可以将他们打倒，但不能将他们征服。至此，“命运”虽然在物质上取得了上风，却因为其邪恶无力招致人们的批判和厌恶。
苔丝的悲剧何尝不也是如此。苔丝在“命运”，或更准确地说，社会环境的摧残下，接连失去肉体的“纯洁”和精神上的圆满，最后安吉幡然醒悟前来寻找苔丝时，苔丝在剧烈的刺激下（亚雷迫使苔丝相信安吉已经全然抛弃了她，苔丝才放弃了最后的希望委身于亚雷）选择了向命运施展毁灭性的反抗。她杀死了欺骗、胁迫自己的恶霸亚雷，和安吉出逃，度过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一段光阴。最后因杀人而被捕时，苔丝和安吉身处巨石阵中。巨石阵是基督教中惩罚献祭异教徒的地方，作者安排苔丝在这里被捕，就表示苔丝已经把自己当作一个反对、背叛传统道德习俗的人，一个不满于自己生活环境并选择不原谅的人。正是这些腐朽的资产阶级虚伪道德，这些作弄苔丝命运的巨大的异己的环境，毁灭了苔丝这样一个美丽的纯洁的生命。在苔丝死后，安吉按照苔丝的遗志，迎娶了与苔丝相貌性格都相似的她的妹妹。在当时的英国，丈夫是不允许娶妻子的姐妹的，苔丝这样的布置，更能够体现出她对爱情的追求，以及对社会习俗尖锐的不满与反抗。尽管在资本主义男权社会中不存在苔丝这样生灵的生存空间，尽管苔丝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只能接受不可逃避的悲剧命运，她的纯洁善良和她坚强不屈抗争精神，依旧具有至高的美学价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