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称默契

去临摹风,去描绘水,人称是可以省的。需要的只是一个视角,任何人称的出现对画作而言都是外来侵略,不过还好有画框,是画框赋予一幅画独立的尊严。框起来的四方空间里没有作者,没有观赏者,就可以以毫不拘束的姿态去伸展,画布的边角会由于油彩的涂抹而变硬打卷,像羞赧的小姑娘双手捂住脸露出长长的睫毛的样子.........

清晨的电话铃声总也赶不上公交般急促地起伏着,吓得伏案的我一个机灵将脚边的纸篓踢倒,大大小小的纸团肇事般四散。我忙跑过去接听。

听筒另一端传来的是很好听的女声,像用一支银叉轻击瓷器发出的声音。可她的问话令我措手不及——换做谁都会摸不着头脑。“请问,你看见过房子跳舞吗?”她问。

“啊?.........什么?..........你可能打错了...........房子........呃.......不好意思,请问你找谁?”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莫名问话搅得困意全无,可也正是因为“莫名”挑起我的好奇,才没有立即挂掉电话。

“我不找谁”,怯生生的语调可能因为紧张显得有些颤抖“我只是想找一个人说说话.............”

换作平时,我一定会把它定性为一通骗取电话费或恶作剧的骚扰电话。但是那青翠欲滴的声音竟有一种深深的攫夺力,是一种比吸引力更能抓住人心的魔力,如果你曾有将一首歌单曲循环一整天的经历,如果你也有忍不住把一本几乎都能背下来的书又翻翻看看的时候,再或者驻足在一个地方不愿再离开的体验,你就能理解我现在的状态。一种沦落不能自拔的感觉。

我饶有兴趣地紧了紧握在手里的听筒,调整了一个微笑,“那好,那你说吧。”然后我就等着封赏般再次期待她天籁似的声音。

那边停顿了两秒,然后又是打过电话来问的那个问题。“你看见过房子跳舞吗?”

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她应该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只有孩子会有这么诡奇的想象和表达,但从她的声线中剥离出一股成熟的气息,是孩子再怎么也模仿不出来的调。我也无暇顾及这些了,暂且把她认作小孩子,以讲童话故事般的口吻述说,“当然看见过啦,很多次呢。”

听筒里传来一阵紫色风铃般动听的“咯咯”的笑声,我也说不好为什么是紫色,就是觉得听着笑声眼前不由浮现一片薰衣草庄园的盛况,长得密密实实的薰衣草,把原本不宽的小径都挤得满满当当。饱满的紫色。

她不笑了,“真的吗?那你快给我讲看。”说得有些急,因为激动,语调稍显多了些盎然。

“嗯,好。”我压低了声音,语调开始放轻,希望不要让时间发现我,仿佛趁时光不备,就能天长地久下去这段美好时光一样。

“先是听到树叶互相推搡发出的婆娑声,它们一直不安分地躁着,可能是在计较谁踩了谁的头,谁又不小心扇了谁一巴掌。然后就有几片争得面红耳赤的家伙从树上跌落了下来——”

“噗。你讲的还真有意思——不好意思打断你了,你继续。”

得到认可,我就更起兴了。“然后听到有小溪跑动的声音,我就顺着溪流走,一路上还抓了两只蝗虫。走着走着,就听见“哎呦”的一声伴着巨响从前面的方向传来。我借着灌木的掩护,发现一片空旷的荒地上有一幢木屋正掸掸土从地上爬起来。当时真的是怔住了。从来没有...............”“喂,你在听吗?”我打断自己,试探了一句。

“在听,在听,你继续说~”

“等它完全爬起来,我才看清,真的是一栋很大很笨拙的木头房子。它似乎不气馁,重新开始了尝试。只见它轻轻踮起右脚脚尖,双手在胸前抱环,然后一点地,想要开始旋转。可它真的不灵活,还没转半圈就身体后倾又一次摔在了地上。我尽量忍住不笑,因为我距它不过20米,生怕惊扰了它。我清楚记得那天的下午没有云,直到夕阳西下、万丈橘光不知道往哪抹的时候它还在跳......”

我停顿下来缓一缓。

“后来呢?”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结果。

“后来,有人远远地叫我的名字,它好像听到了,受到惊吓了,就瞬间停止舞姿恢复了本来的姿容。鸟雀归巢,远处的云杉也因为没有了太阳这个巨大的镁光灯而退为全黑色的背景。那个木屋的烟囱甚至冒出了袅袅的炊烟。”

“太神奇了~谢谢你给我讲了这么有趣的事情。真想再和你聊一聊,不过时候不早了,我也累了,我要去休息了。请问,明天还可以再打给你吗?”

时候不早了?现在可是一大早呀!不小心,我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我为我的冒失感到抱歉,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一个拼死想要保护的宝物,你把它用锦帛包好,用檀木盒子封存好,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埋在心里,又一层一层堆了厚厚的土在上面,以为这样就会万无一失。可你又怎预知有一天不会遇到一个人路过,好奇地指着隆起的土包说,咦?你这里怎么了?

“我........”,声调又归于黯淡,甚至更含着有气无力,在电波的干预下恍恍惚惚。“我的双眼都看不见,所以..........,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仿佛真空中的一块玻璃被猛地击碎,碎片反射的光线生生刺着眼,听不到尖锐的破碎声,只见得被飞速划伤的手裂开一个口子,鲜血就开始汩汩地止也止不住,溅的满地的血斑由殷红变鲜红转为暗红,最后只剩一个个黑斑,绞痛着我的双眼。

“对不起!实在抱歉!我不知道................”负罪感和内疚一下涌上来,在慌乱和等待之间,心跳不会说谎。

“没关系啦,你又不知道,再说你也不是有意的。哈哈,好啦,那我明天再联系你噶。”真正让我安心的不是她说话的内容,而是她赋有治愈功能的温暖的语调。

“欸,请再等一下,我,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姆~名字嘛,”她若有所思,“暂时保密,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之后我们互相道了别。第二天的电话如约而至,她还是清晨的时间段打过来,我们聊聊天,然后总是大约四十分钟后互道早晚安。这样渐渐熟络起来,谈天的内容愈发多样,我将看到的世界诉说给她听,用的更多的是客观的评鉴,间或会有一些浪漫主义情怀的感性抒发;语气越发轻松,但她语调之间总时不时透出的恹恹是挥发不去的。

我甚至应她的要求留了我的家庭住址,她说以备不时之需给我寄一些什么东西。尽管如此,我对她仍是知之甚少:不知道她叫什么,不知道她多大,她也绝口不提自己的往事。如一页白纸,就这么突如其来,仿佛铁马冰河地闯进我的生活,一骑绝尘,往回看尘土飞扬,什么都是模糊不真切。

聊到日常,我很好奇在她全黑的世界里,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形态。她的一席话听得我醍醐灌顶,顿觉得自己之前日子过得有多么执迷不悟。她拿着听筒对着我说,声音却邈远得像在宇宙尽头,我才知道,那话其实不是对我说,而是面向全世界,宣读。

她说,对于一直身处黑暗里的人来说,光亮才是最可怕、最致命的存在。光越来越强时,你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黑暗变薄变亮,却无法突破哪怕是变成灰色的极限,这会滋生一种慢慢演变成恨的失落感。所以她从来不开灯,厚重的深色窗帘也从不拉开,为的就是与失落感作斗争。

——“或者说是一种倔强的妥协。”

我开始懂得她总是“天亮说晚安”背后的深层原因,那是她的眼睛感受到了来自这个不公平世界挑衅的讯号,多少人赖以自喻或被赋予他喻的朝阳,不留情面地成为她不得不坚强的理由,谁又维系得了这是非秩序呢。

我开始试着在明媚的白夜中行走,月光何必充足。在没有路灯的小径上我不会再惧怕黑暗,只怕灼伤。像她所言,夜就该有夜的样子,所有的光归于寂灭、归于湮灭。每个人都应该自觉自动地关闭视觉中枢,去抵御这个世界的不友好。

她说,你知道吗?当人们在画画的时候,人称是多余的,是蹩脚的存在。你想啊,你需要的仅仅是一个视角,退一步再过分一点说,你需要的还有一个身份,一个以画家为名的局外身份。但不管你是第几人称,在画里你都不会出现。你创造了画里的世界,这没错,但它们就此独立了,如果你又搅进去,就是很不和谐的外来侵略。

她还说“最好的季节里最好谁也不要遇见,就遇见风,遇见树,遇见一个塑料袋被吹到电线杆子上,就行了。谁也不要遇见谁,谁也别觉得遇见了会怎么样。”我倒是曾为她这一猎奇的想法感到汗颜,不成想却是一语成谶般会在日后降临在我身上。

我也就“房子跳舞”的事情小心试探过她,毕竟在更多次的谈话中,她表现得远比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人来的成熟,我真的不知道问出那样的问题是出于心血来潮还是什么。她听完我的疑惑后,讪讪地笑,告诉我,她当然知道房子是不会跳舞的,又不是小孩子一样天真幼稚缺少常识,只是当时心情很闷,很想跳舞,又刚好在画房子,想要随意接通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谈谈天,一张口就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倒是我,还绘声绘色地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她都被吸引住了。

听完,我也讪讪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画画我是后来知道的。而且,她从不满足于线条描摹的铅笔画,而是去涉猎需要色彩明暗搭配、混合调匀的水彩画。我想,支撑着她躯体的一定是一个不屈的灵魂,一个色彩斑斓的灵魂,一个懂得如何在分辨不出色彩的情况下仍可以肆意涂抹自己眼前世界的灵魂。心里的风景,在她看来没有不美的;她所涂抹的世界,在我们看来,是罕有到只能在最纯洁心灵的心里才找得到的风景。

“谁也别觉得遇见了会怎么样。”是她给过的暗示,就在第两个月零三天的早上,她没有打过电话来。我就蹲守在电话机旁等,半小时、一小时。她可能昨晚比较累,去休息了吧,我想。十一小时、十二小时。临近夜幕降临时仍然没有消息。我忍不住往回打了一个电话。一直到忙音响起,没有人接。我不由得担心起来,她是生病了吗?她是一个人住吗,身边有没有人照顾她?每多一个顾虑,我愈觉得背上添了什么重物一样更压得透不过气。是愧疚感吗?是的。是挫败感吗?是的。是悔恨感吗?是的。原来这么久了,我对她几乎仍处于初识时的认识层面,根本没对她多一点点个人信息上的了解,以至于去寻找她时,感觉到天地都与我为敌的一种苍茫感。

第二天没有电话。第三天没有电话.............

我把电话线掐掉,遁入了夜色中。

收到她的包裹已是一个月左右之后的光景。包裹上没填写寄件地址,打开来是一封短信和一幅油彩画。

“亲爱的陌路人:

            展信好。谢谢你两个月来的付出,谢谢你的真心陪伴,这将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经历。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天国向你作别。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这幅画送给你留作纪念,我会在这里为你祈福。

                                                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

                                                              敬上”

字迹有些歪扭,真切地看得出是急促但却明显力不从心时匆匆写下。我开始后知后觉地明白那些悄悄埋下的伏笔:为什么她的语调中总有挥之不去的恹恹;为什么每次的聊天只能持续四十分钟;还有她说的“以备不时之需”.................

我打开那幅油彩画,映眼是一片绚烂的生命蓝,一张辽阔到心里的海景图。海上的微光不是死亡的幻觉,它将略带腥咸味的潮湿空气给吃水线镀上的暗褐色斑迹映透出些许光泽。没有漂浮,不在明灭跳动,那就不是罹难者依托的木板上还在坚挺着的油灯,也不应该是临着海岸线而建通体涂刷惨白的引航灯塔。就那么定帧在湛蓝的画布上,不可一世中却透出兼容并包的济世情怀,神圣感愈发强烈,那是谁赋予的尊严。

我又重新接好电话线,在一个清晨选择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出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孩子,很好听的女声,像用一支银叉轻击瓷器发出的声音,又像在一片薰衣草庄园里绽放的紫色风铃。我问她,“你见过房子跳舞吗?”

窗外是列队飞过的雁阵,远处的海岸线正在回旋下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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