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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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六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姥姥家。

之后的几年我短暂地去我母亲家住过,也去过几次奶奶家,甚至还独自流浪街头过一阵。那些都不及小时候在姥姥家的老房子待的好,我想这是因为姥姥家有姥姥的原因。

姥姥是爱我的,后来在我二十岁那年的冬天,姥姥死了,我也几乎同时离开了家乡,之后一直漂泊至今。姥姥死的第二年老房子就拆迁重建了,现在姥爷通常独自住在新盖的楼房里,只有年节时我的小舅可能会去同住。

现在姥姥家已经没有了,不是因为老房子不在了,而是因为姥姥家已经没有了姥姥。

姥姥家是传统的东北砖房结构的老房子。

姥姥家的院子不大,房子和大门之间铺着几条长长的木板供人走路。木板的缝隙和无人顾及的土地上夏天时会开出不知名的野花。

院子里有个仓房,仓房临着大门,大门的另一侧夏天是猪圈,冬天是没有猪但堆放着杂草的猪圈。仓房和猪圈正对着。院子的深处堆着姥爷捡回来的柴禾,柴禾渐渐堆的越来越高,柴禾垛旁边临着的是小屋的窗台,那是我住的房间。柴禾垛对面是狗窝,在我十二岁之前,窝里一直有一只叫“花花”的土狗住着,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突然发现狗没在窝里,这是极少见的,我于是就问姥姥:“花花呢?”姥姥说:“下午死了。”

它是自然老死在那儿的,它的出生和死亡都没离开过那个窝,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我被姥姥护着,我的手掌抚摸过它黄白色皮毛那硬中带软的触感。它大了一些后,就开始被一条铁链拴着,它一辈子看守着这个院子,不分春夏秋冬,不分黑白昼夜,那条铁链从未卸下过。连它死后也被姥姥埋在了它的窝下面。

花花的窝上面就是大屋的外窗台,大屋是姥爷和姥姥住的房间。

大屋和小屋的中间是通向厨房和后屋的走廊。

小屋很少生火,所以冬天是非常冷的。

后屋是我的舅舅、母亲、表哥、或者有亲戚来串门的时候住的。

后屋窗外的一块土地上种着一棵李子树,我至多四五岁时,听我的母亲说,那棵树是姥爷种的,已经有快三十年了。

每到秋天的时候,后窗外的李子熟了,姥姥总催着我去摘,她每年在那时候都会说:“外孙儿年轻轻的,爬上去摘点李子来,姥姥想吃。”我那时至多十一二岁。

我去摘之前总要拿起苕帚朝窗外狂舞一阵。因为后窗外的房檐底下生活着非常多的大蜘蛛,它们平时藏在暗处等待着猎物,我对它们是极怕的,而如果我要爬到树上去摘李子,那就要从房檐底下钻过,那可是它们的领地,因为蜘蛛网纵横交错的占领着后院。稍不注意脸就可能会撞在蜘蛛网上,我现在想起来,都依稀有心悸的感觉。而且地下也常常有一些野虫。有时你不注意,会把无名的虫子踩死,脚底还会伴随出某种东西被碾碎的声音,真是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等到摘完了李子回屋时,我会照例先拿笤帚开路,一边狂舞着笤帚一边前进,嘴里还叨咕着:“横扫千军!大鹏展翅!哈——!我是笤帚大侠!妖魔鬼怪快闪开!”有一次我舞的发疯了,笤帚脱手飞出去了,我吓得亡魂大冒,我一想,完啦完啦!那蜘蛛有山楂那么大,这要是被咬一口还了得!我于是就只能脱了外套把我的头蒙上往屋子里冲,连摘完的李子可能都忘了拿。

等我终于冲回了屋之后,我立即又大叫着开始脱衣服,姥姥就会奇怪地说:“这孩子大白天的要脱光腚啊?不冷啊?”而其实我是怕有蜘蛛掉到我的衣服里去。她有时候还会怪罪地朝我的屁股打一巴掌,而我会立即条件反射地嗷嗷叫着蹦起老高,同时大叫着:“有虫子啊——!有虫子啊——!”姥姥然后就会一脸鄙视地说:“上哪有虫子!你上炕里脱去,别冻感冒了!”我就哦哦地应着去炕里面热的地方把自己脱个精光,然后仔细地开始检查我的衣服里有没有藏着山楂那么大的蜘蛛。这段文字真是写的我浑身发痒,我真是把自己的童年阴影都想起来了,所以我们还是快快离开后屋吧!

姥爷每天早上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会骑上他的大梁自行车,去呼玛河边的地里伺候庄稼,等他回来时,他会在呼玛河边,或沿途的树林里捡回很多的树枝和粗木,那是姥姥家日常取暖用的木材。而那时候姥爷早已经退休了,他特别喜爱种地,一有人劝他多多在家享福,没事不要出去干活了,他就反驳别人说:“人总得干点啥,不干点啥浑身难受。生命在于运动嘛!”

我也认为“生命”和“运动”是同义词。所以我一直也很支持姥爷的劳动,即使现在姥爷已经很老了,但我依然支持他适当地忙碌在土地上,我现在也很愿意听他颤动着嘴唇和我说些土地上的故事。

小的时候姥爷在地里种了豆子,豆子总是要剥出来存储的,于是就要等到晒干了之后,连带着枝叶铺到一块大麻袋上,然后拿棒子去打它们,或者上去踩它们,这就可以把酥脆了的豆子壳踩碎,好让豆子掉出来。

豆子总是在老房子的房顶晾晒,于是每年的秋天,等到一车一车的新鲜豆子被舅舅推着三轮车送回家时,姥姥就会说:“让外孙儿上房铺,外孙儿年轻轻的。”姥姥说“外孙”喜欢带着儿化音,而我就一直等着姥姥把我发配到房顶去,大抵是男孩子小时候常常淘气,我总觉得房顶特别的好玩,风景也好看,而那也是一年中唯一一次“合法”上房的机会。

平时的时候如果我想去看看房顶的风景,姥爷和姥姥都会骂我是淘气包子,姥姥还会说:“要把房顶踩漏的呀!”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晒豆子的时候不会踩漏。现在想想,是姥姥是怕我摔着,因为晒豆子的时候姥姥总是惶恐地和我一齐平行走在房檐下面,嘴里还说:“慢点走啊,慢点走啊……蹲下点啊,蹲下点啊……”

姥爷在捡柴禾、种地、劈柴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爱好,姥爷会修理各种各样的家用电器,于是街坊里就传开了,各家都把自己家坏的家电拿来给姥爷修,姥爷可忙开了。但是他最后只收很少的钱,他说:“邻里街坊,互相帮助。”

我的母亲有时候会站在大屋门口说:“看你姥爷这一屋子破烂儿!”——因为地下摆着各种维修的工具,还有各种电器的某个部分。只有姥爷才认识它们属于哪里,于是姥爷就会骂我的母亲说:“你懂个屁!你别给我瞎收拾!你最好别进来!给我踩乱了!”姥姥通常会盘腿坐在炕稍,她看见我的母亲来了时,会附和着姥爷说反话,她说:“对,谁有能耐谁收拾!你看你爸这个摆谱,真厉害!赶明儿开杂货铺吧!”姥爷照样会说:“你俩懂个屁!”然后会转头对我说:“来跟姥爷学学修电器。”于是我就得被我的母亲抱起来空运过去,站在地下一动不敢动地看姥爷捅咕一堆堆的零件。姥爷会一会儿让我拿这个,一会儿让我递那个,他一边看书,一边给我说,这个是咋回事,那个是咋回事。我根本是瞎子听雷,一直噢噢地听的脑袋都迷糊了,天都黑了,姥爷才会点点头让我去写作业。于是我又被姥爷抱着空运给我的母亲。

一次到了端午节里了,家里来了两个老人,母亲让我叫他们姑姥和姑老爷,然而我不认识他们,但是他们来的时候带了很多好吃的,于是我就听话地叫起了姑姥和姑老爷。

姑姥和姑姥爷带来了很多的水果和营养品,那些盒子花花绿绿的,我虽然不认识,但我觉得都是好东西,所以我非常地想吃,但是我不能去拆开它们,于是我就学大人逛街的样子,我背着小手,转着圈地拍拍那个花盒子,嘴里还说:“这个是啥呢?”我又拍拍那个红盒子,在把眼睛贴在包装缝隙上,大声说:“这个又是啥呢?”我看没有人理我,我于是又使劲儿地喊起来:“这是个啥玩意儿呢!”姑姥爷看到后,觉得我好笑,他就把好吃的拆开给我吃。

姑姥爷的耳朵不好,我和他讲话就要大喊着说,于是大屋的大人们就把我们俩赶到后屋去了。

姑姥爷问我多大,我说;“我十一。”姑姥爷就说:“噢,十七了!”我说:“不,姑姥爷我十一!”说完我举起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姑姥爷马上摇头:“你哪里有十八呀!”我心想姑姥爷八成是聋了,顿了一顿之后,姑姥爷看来是自己想明白了,他就点点头,说:“噢,十二了!”我心想十二也对,姥姥说过我虚岁十二。我于是就点头,承认我十二了。姑姥爷递给我一个橘子,然后又问:“几年级了?”我边吃边说:“四年级了。”姑姥爷就面带疑惑地把耳朵凑过来,我一看他又没听见,我就放下橘子跑到他耳边大喊:“四——!年——!级——!”姑姥爷就紧忙点头,呵呵笑着又递给我别的吃的。

端午节总要吃粽子,而姥姥包的粽子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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