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间

     

        从我懂事起,从我知道了死是怎么回事那一天,我内心就对死亡充满了深深的恐惧。

        那时候特别怕死。常常是在晚上,并排睡在火炕上的父母和哥哥姐姐弟弟们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我却睡不着,一遍又一遍地想到死。

        我想人总是要死的。父母会死,哥哥姐姐弟弟们会死,我也会死。如果亲人们先我而去了,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活在这世上?如果我离他们而去,那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们的面容,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我也感知不到这人世间的日出日落、花谢花开,我就没了,消失了,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么想着,我怕极了,心紧缩起来,不禁打个激灵,赶紧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眼睛闭得死死的,盼望尽快进入梦乡,好像这样就能安全一些,离死神远一些。

        然后,很多年过去了,生活沿着正常的轨道运行,一切都安然无恙。直到有一天,父亲查出癌症。对死亡的恐惧从记忆深处汹涌而来,如此猝不及防。

        那是一段噩梦般的日子。术后父亲先是住在县医院,当时我儿子刚刚几个月大,哥哥姐姐和弟弟轮流在医院陪护,唯有我,因照顾年幼的儿子,没有在医院陪护父亲一天。父亲出院后回到农村老家。那时还没有私家车,每个周末,我和爱人都抱着孩子,在康平县城客运站乘坐客车到大莫村的村部下车,然后再步行三、四里路回家去看父亲。儿子体弱,回去一次感冒一次。父亲着急地说,你别回来了,你回来孩子感冒我更上火。我眼里含着泪,无言。

        几个月后的一天深夜,父亲离开了我们。第二天早上,殡仪馆的车来接父亲的遗体去火化。我把孩子交给公公照看,连忙穿上外套想跟着车去殡仪馆送父亲最后一程。可是我刚出院门,就被舅妈死死地拽住,说孩子在哭,不让我去。我说舅妈你松手啊,他哭又哭不坏,我得去啊。忙乱中,没人听我的呼喊,我还没从舅妈手中挣脱,车就已经载着父亲的遗体和其他亲人们扬长而去。我只觉得心痛得像要撕裂了一样。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有好几年,我都不能释怀。我没有照顾过病重的父亲。我没有送父亲最后一程。我刚买房不久,欠了很多外债,没有给父亲买过一件衣服。我对不起父亲。这些念头不时从我脑海里蹦出来,把我的心啃噬得千疮百孔。

        我常常一个人痴痴地想,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呢?如果有,那灵魂能否在某个瞬间,以某种方式回到这个世界,回到亲人身边?在我思念父亲的时候,父亲的灵魂能否感知到我的思念?我是多么希望人死后是有灵魂的啊,我甚至热切地盼望,某一天清晨,我一觉醒来,看到父亲正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吸烟,我们轻轻地“嘘”一声,相视而笑,我奔过去,在父亲面前蹲下身,把头深深地埋在父亲的胸膛里,父亲用他温暖的臂膀拥抱着我,我们不出声,却好像已经说过了千言万语。

        也许父亲真的在天有知,终于走进我的梦境中。一次是梦里我回老家,一进里屋,就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吸烟,平静安详地看着我。我说,爸,你回来了!就扑过去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泪如泉涌。父亲让我别哭,说他在那边挺好,有一帮老哥们,经常在一起聊天,说起各家的事儿,都羡慕他,说他有福,孩子们都懂事,省心。还有一次,梦里是端午节,也是我回老家,一进外屋,就看到父亲正蹲在地中间,在一片热腾腾的水蒸气中,给一只刚刚宰过的鸡褪毛。我又惊又喜,忙问爸你怎么有空回来了?父亲说,这不是过节了吗,回来帮你妈干点活儿。

        说来也怪,两次短暂而清晰地梦到父亲之后,我的心平静了许多,慢慢地,不再那么揪着揪着地疼了。我想,父亲是以这种方式告诉我,他原谅了我。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怪过我。

        岁月流逝,20多年过去了。对父亲的思念依旧,但不再有太多悲伤,更多的是对曾经岁月的怀念和留恋。思念变得充满温情。

        直到前年母亲病逝,我又一次经历亲人之间的生死离别。母亲身体不好后,每次回老家我都陪母亲一起住,和母亲睡一张床,合盖一条被子。母亲最后一次病重住院,我刚好调到一个相对不太忙的单位,请假在医院照顾母亲一段时间。母亲生命中最后几天,我一直在她身边。

        尽管对母亲的陪伴比对父亲多,但我依然对母亲的离世痛彻心扉。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去了。只有母亲,会包容我所有的缺点,只看到我的好。无论我怎样,在她的心里,她的小冬都是最好的,都是让她骄傲的。从此后,茫茫人海,谁还会在暗夜为我点一盏灯,不管多晚,都等着我回家,只为让我吃到一口热乎的饭?谁是我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说啥就说啥的人?

        那些天,独处的时候,我常常以泪洗面。一个周日的午后,我躺在床上想着母亲,慢慢地睡着了。朦胧中,母亲轻轻地推门进来,把一床薄被压在我的身上。我努力地想说话,没说出来。睁开眼,是场梦。母亲是不放心我,回来看我了!母亲若在天有知,一定希望看到她的小冬就像从前她在时一样,好好地、好好地过每一天。

        我打起精神,整理出手机里留存的、这些年陆续给母亲拍的照片,又在二哥家翻拍了父亲唯一留下的一张单人照,到洗印社冲洗出来,装在一个专门的相册里。我把父亲那张照片和母亲的一张照片分别装在相框里,放在客厅电视柜上。每次擦拭电视柜,我都会在父母照片前静静地呆一会儿,有时我会亲吻照片上他们的脸。我的父亲母亲,每天都微笑地看着我,看着我认真过、好好地度过我的每一天。

        现在,我的生命之旅也已经过半,我不再那么惧怕死亡了。我想,死之于生,是另一种方式的别离。而且我相信,至亲的人之间,纵使阴阳两隔,灵魂也是相通的,永远不离不弃,超越生死,彼此温暖。                             

            (写于2020年4月 清明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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