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灶台边摞着一筐蒜瓣,案板上是硬得像石头的隔夜馒头。蒜瓣掰开,辣得眼泪直流,蘸一口凉水,也能嚼出甜味;偶尔倒几滴酱油,浸透馒头芯,那便是人间至味。
父亲白天在田里抡锄头,夜里把锄柄靠墙一放,就坐在煤油灯底下扒拉算盘。母亲把缝衣针别在发髻上,顺手把账本摊在炕沿。俩人对着一叠毛票,你一言我一语,像在开一场没有硝烟的军事会议。田埂上的蛙声,是那场会议唯一的背景音乐。
第一次“下海”是卖化肥。父亲跟村里另外三家凑钱,雇了辆东风卡车,凌晨两点去县城拉货。回来的山路上,雾气像湿棉被罩住车厢,他怕货被掉包,硬是坐在化肥袋顶上吹了三个小时冷风。后来才发现,卖给他们货的“老板”早把真肥料换成了锯末掺盐。一车希望,一夜归零。父亲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抽烟,烟头把黑夜烫出密密麻麻的洞。母亲没哭,只是把剩下的盐巴扫进簸箕,说:“留着,明年腌菜。”
第二次改卖钢叉。镇上修铁路,传闻需要大量铁器,父亲便押宝在“农用钢叉”上。结果铁路提前竣工,仓库里剩下两千把叉子,像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夜里老鼠啃木柄,咯吱咯吱响,父亲听见就叹气。母亲拿油布把叉子盖得严严实实,说:“当柴烧也值。”
第三回,父亲把目光瞄准了“吃”。中秋前,他赊来几袋面粉、两桶花生油,带着母亲连夜在租来的土灶里烤月饼。炉火映得两人像铜铸的,汗珠滚进眼角,辣得直眨眼。五仁馅儿里没舍得放核桃仁,就多加冬瓜糖和橘皮,照样烤得金黄。天蒙蒙亮,父亲挑着竹筐去集市,月饼摞成小山,盖一块红布,像顶着一团朝霞。那天,他卖掉两百个月饼,换回一把皱巴巴的零钱。回到家,他把硬币倒在桌上,小山哗啦啦塌了,却塌出一条路。
再后来,父亲挑担、母亲推车,把月饼挑到邻县小学门口;把辅食卖到乡镇卫生院旁。竹扁担磨得发亮,推车轴承换了又换。我放学回家,常看见父亲蹲在灶前数炭火,火光在他脸上跳动,像一张正在盖章的“通行证”——盖一次,生活就往前挪一格。
攒了十年,存折里终于爬满六位数字。父亲把那张薄纸按在胸口,带母亲去镇上走了一圈。镇东头新划的“开发区”还是一片苞米地,秸秆在风中哗啦作响,像无数双手在鼓掌。父亲站地头上,手搭凉棚,目光穿过青纱帐,看见一条看不见的大街。一个月后,他签下合同,把全部积蓄换成一块“三通一平”的红线图。村里人都说老周疯了,母亲只是笑:“疯了才看得见风。”
盖楼那两年,父亲睡在工地。水泥袋当床板,安全帽当枕头,蚊子叮得满身包,他自嘲说“免费刺青”。商业楼封顶那天,他放了一挂五千响的浏阳鞭炮,红纸屑像一场迟到的年雪。一楼卖百货,二楼卖服装,三楼留给自己住。父亲把“周记百货”四个大字刷上墙,歪歪斜斜,却像一面旗。
服装生意是母亲挑起来的。她坐着绿皮火车去省城,清晨五点到批发档口,蹲在地上扒拉一堆堆“尾货”。别人不要的颜色,她敢要;别人不敢剪的标签,她敢剪。回家往缝纫机前一坐,哒哒哒,一件滞销T恤被裁成儿童吊带,两天卖空。
家里第一辆汽车是二手桑塔纳,车窗摇柄掉了一个,父亲用钳子代替。他载着全家去县城,车速四十码,却比任何时候都快。彩电是二十一寸“黄河”牌,天线要手动旋转,我负责站在原地当“人肉信号塔”。那天晚上,全村小孩挤在我家炕沿看《射雕英雄传》,屏幕雪花飘成鹅毛,也挡不住一声声“降龙十八掌”。父亲坐在门槛上,背对电视,听我们尖叫,他点一根烟,烟火在暗处一明一灭,像另一颗小小的、不肯坠落的星。
如今,父亲老了。商场换了新招牌,霓虹灯把他的白发照成银色。他仍每天七点开门,把衣服按“红橙黄绿”排成彩虹,说“颜色顺了,日子就顺”。母亲把当年那张板凳擦得锃亮,摆在收银台旁,凳面上还留着两道叉子钉出的疤。我回家,常看见他俩并肩坐着,像坐在一条岁月的船头,风帆早已破旧,却仍能辨认出最初的航线。
有人问我:“你爸的‘生意经’到底是哪一本?”我想了想,大概是那本用蒜汁、酱油、月饼屑、水泥灰、布头线尾一起写就的无字书。它教不了如何避税、如何上市,却教会我:
灯亮着,家就亮着;家亮着,世界就不会太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