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榆树

在父母与大哥分家,从小街搬到北墩子之前,父亲在北墩子屋基地后面,河岸之傍,栽种了三棵榆树。

农村人多迷信,说榆树能够驱邪镇宅保平安,我父亲是否有这个想法,没人知道,因为他一向沉默寡言。

屋后栽种榆树,看得见的好处,榆树为房屋遮挡风雨,加固河岸防止坍塌。

同年同月栽种同一排,三棵榆树命运截然不同。

一年夏天,天降暴雨,河水越过榆树漫进屋内。浸泡水中多日,一棵榆树枝叶萎靡,没能随着洪水退去而恢复精神,就像被情所伤痴女子,一直病恹恹,直至命归西天。

剩余两棵,一年一年往高处蹿,往粗里扩。

我家有一条大木船,一条小木船。我父母哥嫂撑船归来,停靠屋后河边,缰绳一拉,一端系船,一端缠上树身,这样,大木小木船成了风筝,一个活泼好动兔子蹦跶,一个慢慢晃悠蜗牛爬,但都行不远,不离河码头左右,绳子牵在榆树手里。

1

并非所有的河岸都有树,我父母哥嫂撑船去田里收粮食,去芦苇荡割芦柴,停船靠岸的时候,就把尺把长的木桩(类似锚钩)插进土里,如果风大浪大,就会拔出木桩,木船挣脱束缚,追风逐浪去了。

我父母哥嫂准备把粮食口袋、稻秸把或者芦柴捆扛上船,走到河边,才发现木船没了影踪,于是,四下寻找。

大河连小河,小河绕沟渠,曲曲弯弯,我父母哥嫂一路爬上跳下,问张问李,经路人指点,终于看到我家木船,木船正被风簇浪拥,悠哉在河中间,忘记了归路。

所以,我家木船归来,必须把榆树当依靠。

我也依靠榆树。

夏天气温高,屋内蒸笼,屋外太阳晒,我就把长条木板绑在两棵榆树之间,这样,我站在木板跟前编柴帘的时候,两棵树不但洒下阴凉庇护我,还伸出枝条挽住东游西荡的风,还把清脆的鸟叫在我头顶织成网。

黄子狗热得直吐舌头,于是聪明起来,蹲伏榆树下,一时三刻不离开。

我编柴帘感到枯燥了,会跳上小木船,岔开两脚使劲晃,要把自己晃上天,晃动的力量通过缰绳传给榆树,于是,树叶哗哗哗。

中午吃饭,我端着饭碗,继续跳上小木船,屁股搭着船帮,双腿高高抬,再作重锤,用力敲打河面,河面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阳光照射下,大水珠小水珠天女散花,榆树叶哗哗的掌声明亮耀眼。

2

两棵榆树,东一棵,西一棵。

长到高出房屋一头了。晴好天气,时不时用枝条撩拨瓦片,动作轻轻。刮大风的时候,脾气变得暴躁,用枝条狠狠抽打,瓦片一片一片从屋顶跌落,连带撕扯覆盖屋顶的茅草,似乎要把屋梁折断。三番两次之后,屋顶晴天漏阳光阴天漏雨水,惹得父母骂骂咧咧。

风雨过后,父亲与哥哥修好屋顶,再爬上榆树剪去斜逸旁出的枝条,让屋顶不受破坏。

几次修理,东边一棵茁壮成长,高过屋顶,颇有长成参天大树的决心,而西边一棵呢,枝叶横着茂盛,就是不往高处长,依旧用扫帚扯瓦片。

父亲实在生气,爬上西边一棵,从树梢往下锯去一截。冬去春来,西边一棵光秃秃的脑袋又冒出枝叶,长到一定程度,又在风雨之日扯瓦片。

哥哥失去耐心了,建议把西边一棵砍下来做屋梁檩条,父亲没吱声,给西边一棵缠绕几圈绳子,再把树干往河边方向牵引。果然,西边一棵渐渐偏离屋顶,枝叶伸向河码头,想用河水洗一洗。

西边一棵树倾倾斜着,我和姐姐不费劲坐上树干,并且洋洋得意地晃动双腿,有时也把侄儿侄女抱上去,父亲见了总要瞪大眼睛骂我们“掉下河淹死”,但又不真正驱赶我们。如此这般,树干倾倒的幅度越来越大,以至于低到我们把树身当作河码头,蹲在上面洗衣淘米。

即便倾倒如此厉害,树叶依旧蓬勃生长,撩拨河水,洗洗更清亮,乍见之下,让人以为这些树叶来自河底。

4

父亲和哥哥把木船停靠河边,常常嫌这棵榆树碍事,搬运粮食与芦柴上岸又嫌这棵榆树绊腿,于是几次发狠要锯了它,但都没有付诸行动。

也许,父亲和哥哥想起那些个河水上涨漫进家里的日子。他们把粮食、木箱,以及一些经不得河水浸泡的细软,一应搬上木船,再用塑料布覆盖压实,同时拿麻绳,把木船牢牢拴在这棵榆树身上,接下来,不管雨下多,也不管家里漫进多少河水,榆树稳如磐石,装有粮食与细软的木船则安然无恙。

东边一棵榆树也不闲着,一个劲地往高处长,树干粗壮,枝叶婆娑,恰好为我家房子撑上一顶圆圆绿伞,夏天纳凉,冬天遮寒,我们依旧在酷暑日子,在榆树下面编织芦柴帘。

走南闯北的采购员,见多识广,几次出高价,要买下我家这棵榆树给结婚的儿子打五斗橱。父亲不说理由,就是不答应,要是见采购员绕着榆树左看看右看看,就拔高嗓门轰人家走,以至于,采购员再看榆树,要趁我父亲不在家。

父亲把一大一小两条木船当做宝贝,可当木船船底破漏,请来的木匠建议砍倒东边一棵榆树,锯成木板修补木船的时候,父亲和哥哥都把头摇成拨浪鼓。

三哥、姐姐和我,也在长大,先后离开小村庄,只有两棵榆树一直坚守原地,不离不弃地陪伴老屋。

5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拆迁通知突然下达,我安慰父母,涉及补偿款多与少,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一年半载拆不了。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挖掘机很快进场(粗暴作为),父母慌了手脚,我虽然气愤填膺,但人微言轻,帮不上任何忙。

两棵榆树被锯的前一个晚上,我母亲坐在榆树下,我父亲站在榆树下。

北风嘶吼,疯牛一样撞击榆树,树叶哗啦哗啦,纷纷坠落,我年近八旬的父母一动不动,只有手上的烟头在一闪一闪。

榆树脚跟前,香烟头一层一层堆积,与飘落的白发相比,哪个更多?

我父母搬离原来的地方,时常念叨那三间住了几十年的老屋。

那陪伴我父母几十年的三棵榆树,可曾光顾我父母的睡梦,并且摇动树叶发出哗啦哗啦声?

山高水长,风这样凛冽,雨这样稠密,道路又这样崎岖,三棵榆树该怎样告诉我父母,它们已经来过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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