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从小街搬到北墩子没几天,父亲在屋后栽种三棵榆树。
栽树,不为造房搭屋,而是为了耙住屋后一方泥土,不至于被河水淹坍,被雨水冲塌。
不是说承接了阳光雨露,树木就能不管不顾地茁壮成长,上顶同一片天空,下踩同一块土壤,又如何?
三棵榆树,命运截然不同。
那年夏天,数天天降暴雨,其中一棵因为多日浸泡水中,一蹶不振,洪水退后,精气神没有跟着恢复,就像被情所伤始终走不出来的痴情女,不久一命归天。
还有一棵,类似于偷懒的人,出工不出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因而,缺少生机与活力,树干瘦弱,枝叶稀疏,经常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好像没有力气直立。
风雨过后,它是歪着的,披头散发的,父亲找来木棍加以紧固扶直,可是,它太不争气,下一次风雨来,照样歪头歪脑,父亲只好再一次扶直。
如此反复,父亲失去了耐性,干脆不管它了。它不走寻常路也罢,居然挡人道,扛着柴捆与粮食袋上船下船,几次被绊倒,父亲脾气上来,直接把它锯断,只剩半截树桩。
春天来临,光秃秃的茬口,冒出几片绿叶,但细胳膊细腿,成不了大气候,父母也就不管它,由着它自开自落,自己长自己。
另外一棵,截然不同,枝繁叶茂,一路好长,直至树干粗壮枝叶繁密,标准的不用扬鞭自奋蹄,属于“别人家的孩子”。
这棵榆树,不是没给家里带来过麻烦。
当它长到两三米高的时候,冷不丁,用枝叶扫一片房瓦下地。刮风下雨夜,它更是人来疯,把瓦片扫下地不算,似乎要把屋梁掀翻把房椽折断。
所以,每次风雨过后,父亲总要手拿钢锯爬上树,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修理枝叶。父亲无数次发狠要锯掉,又无数次手下留情,在父亲的骂声中,它一天一个样,直至长成参天大树,已经不屑于撩拨瓦片与房顶了。
榆树尽管有时调皮,带给我们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
我家有两只船,一只大木船,一只小鸭抄,停泊河码头的时候,缆绳都是系在榆树身上 ,不管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两只木船摇摇晃晃,却安然无恙,不会离家出走。
那年夏天发大水,水漫到膝盖,父母和哥嫂把粮食都扛上船,再用塑料布覆盖,那些漂浮的木桶、木桌、凳子之类,同样拿绳子扣到树干上,这样,榆树既成了定海神针,又像圣诞老人,披挂全身。
平常的夏日,榆树张开硕大无比的帐篷,成了名副其实的团宠。
屋内热得像蒸笼,一时三刻也呆不住,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围绕着榆树打转。
我打箔子,把木板支在榆树下,嫂子编芦席,坐在榆树下,连黄子狗也来凑热闹,侧躺在榆树的荫凉下面,一会儿一个滚,哈哧哈哧地吐着舌头,打骂撵不走。
榆树下支张木桌,午饭与晚饭都是在榆树下面吃,我有时候端着饭碗坐上木船,双腿伸进清清的河水,头顶榆树浓密的枝叶,要多凉快有多凉快,一碗粗糙的饭滑溜下肚。
夜晚来临,我们躺在船板上睡觉,如果不把木船撑去外河,那就继续系在榆树的下面,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长长的一个夏天,因为榆树的存在,我们不觉得多么燥热与难熬,枝繁叶茂,华盖如伞,给我们送来无数的清凉。
我长到十四五岁,榆树斜逸旁出,另有一根枝干伸向水面,如同结实的手臂, 牢牢地擎在半空。
我把它当做凌空的椅子,喜欢躺在上面,鸟儿鸣叫,悠哉悠哉。父亲看见了不说什么,母亲看见了微微笑,哥哥看见了就会沉下脸来一句:掉下河,就好了!
记不得掉下河几次,无所谓了,全当洗澡,我会玩水,他们知道淹不死我。
我躺树椅的时候,黄子狗会从树根下爬起来,对我汪汪地叫,声音特别大,好像特别恼火,我就对它招手:来啊,来,又不敢,胆小鬼。
榆树好几次,差点遭砍伐。
东西邻居砌新房,比我家高很多,我家房屋势必要加高,不然凹在中间,母亲绝对不允许的。
哥哥要把榆树锯掉做成梁上檩条,父亲舍不得,闷声不吭地消失了两天,回家后才知道他撑船几十里去外县,买来现成的木料。
走南闯北的柴帘采购员,几次出高价要买下我家那棵榆树给儿子打五斗橱,父亲怎么也不答应,采购员居然像猴子一样攀上树,猛烈地摇动树梢,父亲暴脾气上来,对着他大吵大喊,他不以为然,裂开嘴说“这个冈老头子脾气太臭”(我们那儿把江说成冈)。
直到黄子狗窜上前一阵狂吠,他才灰溜溜地离开,之后再收箔子,不到我家门口,而是站在门前的围堤上,大嗓门跟我母亲说几句。
父亲偏爱两条木船,但当木船破漏,请来的木匠建议砍倒榆树修木船的时候,父亲否决的话说得冲头冲脑,惹得木匠半天不高兴。
预料不到的是,乡里通知老屋拆迁,母亲慌了手脚,问我怎么办,她和父亲一万个不想离开老屋。
我安慰他们,拆迁是件大事,涉及到赔偿款,意见难以统一,没有个一年半载拆不了。
父母稍稍安心,他们以为我见多识广,说话有根据。
然而,那时的互联网不像现在铺天盖地,信息远远不如现在透明,不过一个月,推土机即将开进来。
我父母哥哥虽说脾气火爆,但又特别胆小,没有为自己争取一分钱利益,就把房子钥匙上交出去。
等我从城里回家,哥哥已经摁下手印,木已成舟。
这一段经历,我回想一次,痛彻心扉一次。
我必须承认,老屋非常破旧,但毕竟为父母哥嫂遮挡风雨,是他们的安身之处。
而且,从下发通知到拆迁仅仅一月有余 ,时间短到超乎想象(类似土霸王),我父母哥嫂根本来不及消化情绪。
最最重要的是,不管房子多老,一辆自行车一部手机用个三年两载都舍不得扔掉,何况住了半辈子的房子?
对于父母,这所房子承载他们太多的经历与记忆,我已经离开、进城二十多年,都念念不舍,何况父母?
就是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掂量,父亲把屋后那棵榆树低价卖给了过路客,只有一个要求:这棵榆树无论打什么家具,就是不能做棺材。
过路客答应了父亲,实际会怎么做,只有天晓得。
在榆树被锯的前一个晚上,我的父亲母亲阴着脸,紧抿嘴巴一句话不说,坐在树下,一动不动,把自己坐成一座雕像。
第二天,过路客带着彪形大汉扛着大锯而来,榆树下面飘落的烟头,堆积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