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酒已经喝干,月亮隐在了云朵后面,夜渐渐深了,莲塘之上,蒙起一层薄薄的雾气,飘渺而轻灵着。
六角凉亭里,也不知我们两个就这样沉寂着坐了多久,各自又想着怎样的心事,其间我挥手点亮了一颗夜明珠,淡淡的光华,在静夜里温柔。
小狐狸的酒量还是不怎么样,此刻,她的手肘支在长桌上托着下巴,雅致的光亮下,她的脸颊上已是一片娇俏的嫣红颜色,可是细看去,又分明能瞥见她眼角有晶莹的泪痕。
夜色里,从侧面并看不清她的神色,就好像她只是那样静默的,望着眼前紫色幔帐之外的一处莲塘。
几支苇草,满地莲花,几许愁肠,无计思量。
明白她心思的人多半认为她自苦,可曾深爱过的人却知道,有些事是不由人的。品尝着的苦涩,只是顺从了自己的心罢了。
一切慰藉的言语在这里都显得太过软糯,我知道,能够安慰眼前断肠人的,是一颗炽热诚心,一副宽容怀抱;而这却是我在此时此刻,还无法显露和给予她的。
于是我只能沉默,沉默望着她带泪的侧脸,蹙眉感受着与她别无二致的,相见而不得相守的思恋,任苦涩甜蜜交织一处,流淌浸泡在内心的深谷里。
荷塘在静夜里清浅的绽放,是一抹极含蓄的温和柔美;也不知是否梵境的佛陀,也正在看着她和我,眉眼慈悲而清澈的低垂。
不过是谁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她都还在这里,在彼此的心里和身旁。
莲心清苦,冷暖自知。
突然间又平静下来,似乎这样也就很好;一桌清新雅致的饭菜,一壶香醇薄酒,一位红颜绝色,赏心悦目。
所以凤九,不必伤心落泪,妄自菲薄;神仙的世界里,你我都当得起一句来日方长。
那个夜晚安然静谧,是日后当我们谈起往事时,犹如黎明前沉寂的一刻安宁沉静。
那个晚上,酒很醇,人微熏。我望着她无语流泪的侧脸沉默,神游在不知所处的角落,感同身受,却无以慰藉,令人感到无力,感到颓丧;这样消极的情绪,似乎辜负了一派宁和的夜色,既然无法改变,不如坦然面对。于是我开口问她:
别瞎琢磨了,就不想试试本君赠你的画影剑吗?
凤九抬眼,眼眸里一片朦胧的水色,看到教人心疼。我没有等她应承,而是轻轻挥手,河塘之上一片莲花退开,识趣的让出湖面的中心一块,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一轮冷月。
我率先起身,一跃至湖面之上,负手而立,凤九望着我,有些失神,我轻笑道:
怎么,当了300年的女君,这样就醉了吗?太教本君失望了。
激将法果然好用,她一下便清醒过来:谁说我醉了。说着也纵身跃到湖心处,一道银光闪出,画影剑已然在她手中,佛铃在静夜里响动,声声清脆。
我望着她美好的容颜,眉间带了点英气,年轻而生动。手里的画影剑被封存了多年不得施展,此时已是一触即发的切切。
我收起笑容,淡淡道:让本君来试试你的剑术,不必留情,使出你毕生所学来攻击。
帝君不用苍何吗?她天真的问我,眼里一片不好意思占便宜的真诚。
我没忍住笑:凤九,本君对付你那几招几式,还用不着兵刃,尽管攻过来吧。
我的大实话似乎又刺激到了她,她的眉梢挑了挑,似有不满,随着一声- 好,人已攻了过来。
画影剑灵动而来,剑锋闪着银光光芒,纷繁在月色下,像一束好看的烟花,而执剑的绿裳女子,随着剑影舞动,袍袖带风,也有几分凛冽。
就像前次在青丘看她舞剑一样,她与这兵器很有缘分,就算是画影剑也算得是与她相得益彰;她舞剑时,脸颊上没有了那股子孩子气,有几分沉静,几分惕厉,还有几分认真,倒真像个女君了。
可到底她只有不到3万年的功力,又生长在太平盛世,名门望族,她没经历过生存的坚韧,战争的残酷,所以无论她再有天资,我其实都无法苛责这样的一个孩子。
我依旧负手而立,左右移动间化解了所有在她而言凌厉的攻势,在她使出第10招的时候,我没有再解她的招数,而是任她攻过来,在剑身就在我眼前的一刻,我察觉到了她的克制,我抿起嘴唇,这个傻孩子,她这是怕伤到我吗?
恐怕连她自己都清楚知道,她是无法伤到我的,可当她的剑锋靠近我身体的时刻,她还是有一点克制,而也就在那一刻,我的食指和无名指,夹住了她刺过来的剑刃。
画影剑似是不尽兴的颤抖着剑身,而凤九看着我,一脸吃惊的哑然。
我稳定画影剑,直视着她不知是因饮酒还是舞剑而微微泛红了的脸颊:
为何不尽全力?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怕伤着本君不成。
她似乎要开口辩解,话没出口,她只是轻轻垂了眼帘,轻轻道: 是凤九不自量力,在帝君面前卖弄了。
似乎是自嘲,可说出的话却带了不散的愁绪;她没有对我坦诚,没有对我说,其实她就是怕刀尖无情伤了我。
而这冠冕堂皇的说辞,竟令我有些莫名的不满。
可是我能不满什么呢,明明一直都是我在拒绝靠近她,然而我又希望她对我坦诚无欺。这样自相矛盾的情绪里,我轻蹙起眉头,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是半晌不见我说话,凤九抬眼看我,我自嘲的一笑:记住,攻击的时候,不管对方是敌是友,或强或弱,都需竭尽全力。
你看,凤九,其实我也无法对你坦诚无欺,其实我享受你克制的温柔。
在情爱跟前,我们都这样竭尽全力,又无能为力。
凤九,无论面对着谁,当你决定要一战的那刻,都该竭尽全力而出。那是对自己的成全,对对手的尊重,对生命的善待。
她听着我的话,起初似懂非懂,渐渐眼底却有了几分了然,她低眉轻轻道:帝君说的是,凤九受教了,下次不会了。
我并不满她这样一味的顺从,我更喜欢她从前梗着脖子与我强争是非的模样,可这些与我推开她的手自相矛盾的话,我现在还无法对她明说,我只能佯装着淡定望着她,用我一贯淡淡的语气告诫:
下次?不是每回都有了今次还有下次的,命只有一条。
凤九没有抬眼,看不到我此时云淡风轻背后的一缕痛色。她这么样沉默着,没有再答话。
我发觉教导她是件对我而言及其艰难的事情,因为我要以最严酷的现实,击碎她柔软而清澈的初心。那是我一直视若珍宝的纯净,是于我这样一个生于乱世又双手染血的人永远无法拥有的奢侈。
我望着她狭长好看的凤目低垂,像个犯错了孩子。可她又哪里有错了,我一直都知道她对我真挚的爱情,可在千百年的蹉跎岁月里,在静默的追随陪伴,在举手投足的小心翼翼,在想见而不得见,相爱而不得爱的隐忍失落里,她的心里生出了这许多的,不能言说的悲戚。
我轻叹一口气,我这是怎么了,36万年的光阴,10数万年的修行,竟抵不过这一点倾心,如此轻易激起的波澜。可我总答应了要教习她,给她可以防身的一技之长,于是我只能把内心里的,与她别无二致的落寞情绪,勉强收拾起来。
我抬起手臂,举手间以一泓湖水幻化出一柄水剑于掌中,就着水波踱步到她身旁站定。她离我很近,她的味道自然而然的贯入到我的鼻息之间,一脉清甜,竟让我的心情莫名的好了些。
在她略显惊讶抬头的空隙,我轻轻说:你爹的剑法太过硬气了,并不适合你这样的女孩子,本君教你点别的,跟着我来-
其实我的剑法对于她而言,也太过霸道了,并不适合她,她也还无法驾驭。我教给她的,是西方佛陀所创制的剑术。
墨眉玄素,年代久远,并早已失传,不过是我早年间于西方净土与佛陀参禅时意外获得,这套术法更柔软坚韧,需内有大乘慈悲之心,并不合我神魔一体的绝世独立,因此从未在我手中使出过。
一阙剑法81式,看似倒是简约,一气呵成,其实不然,繁复在里,方得持剑一舞才见功夫,而且对舞剑人的法力,修为,气质都要求甚高,对于凤九这样一个不过几万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可她总归要会些旁人不会的,才能在关键时刻保一己平安。
我尽量放慢每个动作,给她足够的时间跟学记忆;她也用心的在跟学和记忆。在她这个年纪,能跟上我的步伐已实属不易;我低头看她专著的眉眼,小巧的鼻尖渗出香汗,似乎有些吃力,却没有皱眉,举手间有一点巾帼气节。
那晚,太晨宫的一席莲塘之上,月色轻斜,剑花纷飞,佛铃声声,水光与银白的画影剑锋成双亦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