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的太晨宫,一反往日的冷清,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
先是被我命司命邀来的白奕上神。
那些探究疑惑其实我都不甚在意,却唯独看到了白弈上神眼里的一抹不解和思虑。我曾很念着他的一分慈父心肠,在他当年为了成全风九而来求我迎娶她时,我并未对他隐瞒三生石的事,也没有否认我对风九的感情;他也曾经为此一声叹息。
可他到底也就这一个女儿,如今三百年过去,她仍把一颗心放在那个也无法娶她,也无法与她相守的男人身上,而这个父亲,看着她折磨着她自己;很自然的,他盼她少与我来往,盼她有天能另觅得良人。
而今我在朝会上一句话,就破了一宗看似佳偶天成的般配姻缘,且怕是神族才俊一时半会再无人敢求娶凤九了,我想不论是与白止的交情,还是为解白奕的担忧,我都欠青丘一个解释。
太晨宫照旧燃着白檀香,宾主落座奉茶后,我没有多余客套:三百年前,上神曾与本君在此一叙,我想上神也还记得。
白奕颔首称是。
我继续说道:上神也许觉得本君言而无信,今日请上神来,便是为了解上神的心结。
白奕是个耿直之人,因此和他讲话不必费心博弈,直来直往反而更通透些。
于是我开诚布公的告诉他,以我对凤九个性的了解,我并不认为一门家族安排的姻缘能令她幸福快乐。
白奕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直接,一时没有缓过神来。等他反应过来,却见他苦笑了一声:
我何尝不知道小女钟情帝君之心从未更改,只是为人父母者,知道归知道,总还盼她能放下,让自己过的轻松一点。
以帝君之慧,不会看不出,如今的小九,是东荒的女君白凤九,却再不是从前简单烂漫的青丘小殿下白凤九了。
这话像寒冬里冷冽的风,骤然吹过我的心间,尽管我想说,其实她还是,至少在我跟前。可这些话终是无法说出口告诉与他。
我只是淡淡说:上神,幸与不幸,都在凤九心里。
随后白奕寻思了半刻,再抬头望向我:帝君对凤九,白奕想来是懂得的;而青丘世代敬重帝君,以帝君为尊,帝君适才的话,小神懂得了。
我默默冲他颔首:多谢上神。
凤九你看,有多少人在关怀你惦记你,你爷爷,姑姑,四叔,就算你爹面子上是严父,内里却慈心一片;有时,其实我也很羡慕你。
近来夜华即了君位,我不必再理朝会事务,可事情却是一件未少,要帮着少绾的渡修为,又才自告奋勇的收了个徒弟要教导,今儿难得空闲,手里刚拿了本闲书来看看,可我连那部书的首页都还没来得及翻过去,就看见司命引着连宋走进来,连宋后头跟着成玉。连司命也厚着脸皮留在殿中没有走。
连宋仍是一副浪荡公子打扮,白衣玉冠,手把折扇;成玉也作寻常男装扮相,其实关于连宋他能抛开万千红粉而钟情于成玉,我一直也没能特别理解,唯一我能想到的便是,红粉看了太多,他觉得腻歪了。
连宋大大咧咧走进我的书殿内室,竟自落座,满面都是笑意。成玉在一旁守着礼数向我请安。
摆手让她起身,忍不住调侃连宋一句:老天君的家教真是好……
连宋不以为然:帝君不是一向最反感这些俗礼吗,我又何必讨嫌。
我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斜卧着淡淡问道:能让三殿下这么乐不可支的,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他探身向前,笑笑对我说:本来是可以有的,不过现在又没有了。
我对他的调侃充耳不闻:三殿下有事直说,无事便回吧,让本君清净半日,也是三殿下日行一善了。
连宋难得端正了些神色:那北海玄冥神君吗,帝君也许不了解他,他其实倒是个真心的。
我不以为然:真心?有多真,你让他掏出来给本君看看。
连宋显然还在消化我的回答,他愣了一会没答上话来,倒是两旁的司命和成玉,都是一脸看热闹的意兴盎然。
我又继续道:既是真心,你方才在殿上又何必笨嘴拙舌的拦他?
连宋脸上有些尴尬的笑:玄冥是四海水神中的翘楚,本君偶尔也是要护护内的。
我冷眼瞥了他一眼,原来他竟是怕我徇私!
三岔两岔的说话,连宋也就没再替那个水君表他的真心,我也没有细问下去。从言语里倒是听出,这个十万岁的水神,仙资奇佳,很得连宋的赏识,应该是有些本事的。
像是听了一出凡间的折子戏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三个奇葩闹了半晌好不容易告辞回去了,我才把搁下的书卷又重新拿起来,便又听到了脚步声,我有些无奈又有些不耐的抬起头来。
这回,来人是墨渊。
墨渊万年一日的在太平岁月里也着一身墨蓝战袍,黑冠墨发,容颜如玉,一丝不苟的挺直着腰板,背手走进来,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个避世在昆仑墟的逍遥神仙,看他走路的姿势,依旧带着一股死士般的冷冽。
我不禁皱眉,他的扮相虽优雅,内里气魄确如斗士,与太晨宫的自在懒散,着实不大搭调。
墨渊信步走进来,拱手一揖对我示意,我也坐直了身体,向他颔首让座。有时候两个人见面,很多话都不必说,也都心知肚明。好像我就知道,墨渊来找我,绝对不会像连宋一样打听我的八卦,因为他并不那么关心,能让他在意到特意跑来太晨宫找我询问的,只有一个人,一件事。
所以墨渊向我问起少绾是不是回来时,我一点都不惊讶,我看到他一向沉静的眼里有着些别样的微光,是期望,是纠结,还有不可置信。
我看着他不常见的一抹情绪,也有些许怅然,尽管他们这份感情很复杂,中间掺和着神魔的信仰和天地祥和的托付,但是我知道他心里是惦记着少绾的,哪怕我淡淡说出口的却是带了刺的一句:你这才想起问她,她可早就问及你了。
墨渊听了,他的神色显露几分苍茫,他半晌无语,随后又轻笑着说:问我做什么?非得知道我也沉睡了七万年她心里才平衡吗?
我忍不住扬起嘴角:你还真是懂她,她就是这么说的。
这次墨渊彻底的不说话了。
白檀香在殿中弥散,可这本是教人平心静气的味道,此刻却连带了一点悲伤。煮茶的水已沸腾,我却忽然没有了烹茶的闲情,于是一壶沸水蒸腾着热气,凝结成水珠,沿着壶壁流下来,润湿了茶案,又渐渐冷却去。
在许久的沉默中,我难得的开口多说几句:
为夜华迎亲途中,上神你曾对本君说,至少我与她不是敌人,不必相杀;可是上神是否想过,你与她也不必是敌人,不一定非要相杀,只是在当年,在你一念之间,并没有给你自己和她留下任何退路和余地罢了;
这和本君曾抹去了三生石上自己的名字,本是一回事一个道理,上神和本君,都选了四海八荒,负了一个人;上神和本君,也都为此有了这万万年的许多哀伤。
如果说,红尘情动,是上神和本君的执念,难道四海八荒就不是吗?
是啊,说到底,墨渊和我,我们都只是做了一个选择,所以我也都势必承担后果。
墨渊的眉,皱的更加深了,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骨节都有些泛白。
悠悠的白檀香里,他悠悠的声音传来:
那帝君,是否也曾后悔过?
我不知道少绾听到这话会作何感想,战神墨渊,他从不曾开口承认过的对魔族始祖少绾的青梅爱恋,悉数都盛宰了这也曾二字中。
怅然间,凤九断尾刻字的场景如血的浮现在我眼前,我腰间的狐尾挂饰微微一颤,被我安抚的握在手心里。
后悔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我是不屑的;如果可以,我更愿意许一个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