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西蜀闻道子述
夫《大学》、《中庸》二书所载,皆孔子之微旨,儒家最精之教义也。《大学》言教,教所以明道也;《中庸》言道,道所以行教也。
书虽有二,而道不二。学者细玩,自知其贯通之义也。兹就《大学》首章而先释之。
此章经文本孔子缵二帝三王之道,述唐虞夏商之教,总集大成以授曾子者也,曾子承一贯之传,记述圣言,留遗后世,遂开儒教之宗,前贤称是篇为修身治世之学,盖即古圣修道之教也。
经文所分纲领与条目,皆推演修教之次第也。教以明道,故其次第亦即修道之本末始终也。所谓明明德者,上明字言修明之也,明德者,即天赋与人之本性,以其至善无恶,故在诗称之为懿德,懿即美善之谓也,以其包含仁义礼智诸德,故在书称之为峻德,峻即高大之谓也,此皆状其本能而定其名之义也。道家谓之真气,佛家谓之本性,儒家谓之天性,此则曰明德,其义一也。惟此明德,虚灵不昧,众理具足,仙圣之所秉,凡愚之所受,莫不同量,无少差异。佛言众生皆有佛性,即无差异之谓也,虽然徒有此性,不足以尽为人之能事,必知致力于修养之功,使此性日充月盛,缉熙于光明,湛然粹然,灵妙圆通,以复其秉受之初乃为完人矣。
故曰: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言君子欲明其明德,只在反求诸身,不汲汲于身外之营求也。大人之学,不当如是乎?若夫小人虽有此明德,亦不知所以充之,或为气质所蔽,而认情作性,或为物欲所牵,而以识为知,觉其外而不觉其内,察诸人而不察诸己,久之真日漓而妄日增,性日失而尘日盛,于是虚灵不昧之明德,遂不知不觉而昏昧丧失矣。故曰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言其纷纷徇情逐物而汩其性也,此不能明其明德,非即小人之流乎?然小人之明德不明,非谓其消灭也,盖情牵物蔽,其昏昧有似消灭耳。故小人夜气之所存,亦有几希偶明之时。若齐王不忍于堂牛之觳觫[hú sù],顽象忸怩于乃兄之在宫,一动于恻懚(yìn),一动于羞恶。二子忽焉有是心者,是二子明德复明之候也,第其机至微至速,如电光石火,转瞬即灭,惟智者能因而执之,养而充之,以渐达于天理纯全之极境。夫如是,则小人可使变为君子,而愚夫愚妇可使成为圣贤仙佛矣。佛家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盖得顿悟法也。彼二子者,人欲方炽,天理久昧,虽其明德有一明之机,安望其能顿悟?惟不能悟,故终身仍为一昏昧小人已耳。
夫自身明德不能修明,则本乱矣。本乱者,末不治。犹之心乱者,则手足无所措。故圣人言亲民,必在明明德之后,此为教先后之序也。盖亲民之事,必实用政教,教以化之,政以令之,然必自身先为之则,而后民乃服化而从令,而国可治也。此谓本诸身徵(zhēng)诸庶民。其理固有不爽者,否则自身不能为之则,而欲化之令之,则民窃窃然议其后矣,其能收治平之功哉?故孔子告季氏止盗之言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盖警季氏当以身为则,以德化民,则盗将不止而自止。惜乎季氏不之悟也,且也圣人之亲民治国也,非有求于功名利禄也。其志无非体天地之仁,宏性道之德,以推之于众生,使各得其所,而遂其生养耳。
故天地之化生万物也,无所为而为者也。圣人之曲成万物也,亦无所为而为者也。太上曰:为而不有,功成而不居,董子曰: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夫其不有不居不谋不计者,非故示高操也,诚见天之道必无所为而为,乃能成其为天之大也。人承于天,则人之道亦必无所为而为,乃能成其为人之至也。人之至者非他,明德修明之圣人是也。故曰圣人者,人伦之至也。孔子称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则圣人之志,非功名禄位之谓亦明矣。学者于此,当知大学亲民之义。特圣人教人推其明明德之用,而完其明明德之功耳,抑明德之修明,必有其本以为之体,然后能推其用,以奏亲民之懋(mào)绩。不知其本,是谓无体,无体则无用,而明德将不能明,明德不明,则身且不修,更何足语于亲民之事乎?故圣人为教,必示之以本以立其基,使学者知所致力。此纲领所以于明明德亲民之次,而复申之以止于至善之义也。是义也,圣人之微旨也。道在是,教亦在是。始之以此,终之亦以此。于是一贯之传,体用具备,精粗本末,皆不遗矣。学者能知止于至善,则明德之修明,亲民之事功,咸得其宜,而无不善矣,故曰至善。所谓止者,执也,守也,即书言允执厥中之执也,又有中庸其次致曲之致字义,颜子拳拳服膺之服字义,及孟子居仁由义之居也由也之义,亦即道家抱一之抱也,佛家观自在之观也。
又照见之照也,有粗精二义,粗者,指外言之也,如传之三章止慈止孝诸德,及颜子问仁克己复礼四目,此属于明德之止也,若君子之于天下也,义之于此,此属于亲民之止也,皆止之粗者也;其精者则如经文所谓定静安虑得各层境界,皆纯乎道功,其境至微至妙,为止之精者,非深造自得不能领悟其究竟义也。所谓至善者,义尤玄妙,自性理言,则为一点生机,依命源论,则为万脉中枢,寓于呼吸之间,悬诸动静之际。中庸之中,太极之极,河图之中一,道家谓之先天,佛家谓之净土。盖自然之道体,但见至真之真,渺无善恶迹象,斯即至善之境,是为孔门薪传,修道之极则也。
慨自孔子没而微言绝,七十丧而大义乖,至善之学,后世遂失其真传。汉宋诸儒,徒知为文字之训诂,训诂越多,越不知道之所在,故古人谓道不可言,可言者非道。
盖谓道之微妙,有非言语文字所得而状之,不能状之,而欲于言语文字之中以求道,亦必不可得也,予今所说,亦不过就经文微旨而紬(chōu) 绎其义耳,非此即道也。且修道之事,非空言也,必加力行;非理论也,必有实践。惟是力行实践,则非访求明师,传授至善真谛。将无从为求道之路也。夫难遏制者,人心也,不易存养者,道心是也。
孔子云: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亦言人心灵敏,动荡无定也。若不知止于至善之处,则将逐物昏惘,而道心不能复明,或止之而非至善之处,则亦难贴然驯服,而道心仍不得明,此至善之可贵,所以为千古修道者之要着也。得其传者,则可降服其心使不妄动,心不妄动,则浮躁化除而有定向。所谓色香诸法无有芥蒂,众念归一,神凝气定,故曰有定,即佛家初习禅定也,能有定,而后可渐趋于静,静则气息俱沉,思念皆寂,内若有见,外若无存,无存真寂,有见真充。如是则心君泰然,百骸听命矣。而后可因而安之,能安于静,则真气内充,光华外溢,心如明镜,智慧自生,如是则神明中正,言行有法矣。夫然后从容能虑,虑则智慧圆通,气息隨化。
庄子人间世篇,所谓以无翼而飞,以无知而知者,即能虑之境也。修道至是,则本末咸赅、粗精不遗矣。佛道二家往往于禅定中逢魔,而丹倾鼎塌者,即不知虑也。若使能虑则本乎性之真慧,观之照之,不怯不惑,五蕴皆空,无挂无碍,又何功败垂成之有?故必能虑而不败矣。然后一进可至于得。得者,得至善之境也,此境谓之浑然一气,至诚合道之真境。乃由定静安虑次第工夫,持恒积久而渐得者。至是则形神变化,心意自在,所谓德明而善至,性全而道成。静则顺乎天理,动则达乎人情,由内而外,外复返内,由始而终,终仍转始,终始相因,内外相循。盖得乎君子自强不息之道,此境在道曰成真,在佛曰证果,而儒家则谓之仁精义熟之圣人。孔子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者,非即此境之谓乎?至于经中条目八层,无非就纲领而推演其义耳。
学者或志于外,或志于内,要当本止至善以立其基,而后可渐几于圣域也。后儒释之甚详,兹亦无庸多说也。惟格物致知二层,其义尚有未尽者,如朱子训格为致,谓即物而穷其理,以致其知也。犹忆曾文正有训格为扞格之格者,谓扞拒物欲,非穷理也,由前之说,则是致广大而不尽精微,恐此心将滞于事物之理,而失其内之真也,由后之说,则是绝事物而不能宏修养,恐此心将贪于虚静之习,而失其外之德也。予窃以为必兼二义而有之,庶几体用不落一偏,盖一则格之以穷其理,一则格之以拒之蔽。若者有害于性,害则去之;若者有益于德,益则止之。随格随知,随知随止。所谓一明一诚,一诚一明,诚则明矣,明则诚矣,与佛家随观随止,随止随观,同为内外并修工夫,亦同为止至善工夫,故曰致知在格物。圣人言浅旨深,学者当细玩之。后世昧于此义,非特至善之旨不明,抑且诚正之学不讲,徒知空尚浮文,侈谈事功,反藉口于圣人格致治平之教以饰其非,若是者是谓舍本逐末,务外失内,一旦出而用世,鲜不为害于国家天下也。盖其志无非为名利所驱使,何尝关怀于苍生?其或小有勋业可言,亦不过杂霸之术,以智巧为治法耳,然而世道人心遂不堪问矣。则欲挽救末流,敦厚民德,舍倡明圣人内圣外王本末一贯之道,其安所致力也哉。
注:此文摘自《西蜀闻道子传心录》上卷 答弟子戴天氏之问篇 綦江张剑琴 记录 门人毘陵庄震生 江淮张菊人 同校 蒲圻游初白 纂辑
附:戴天民之问:曩者,尝闻吾师讲大学、中庸二书,谓为孔门一贯之薪传,儒家精华,概括无遗,洵学者所当讲求而不可忽之经书也。顾自孟子而后,大传失传,后儒于古圣微言,遂渺不得其真诠。虽以朱子之贤,而所注释,犹有未尽可人意者,下此更无论矣。故近世习儒术者,非特不知经义之所在,抑且不知二书所载,为儒家修道之教,相率滑口诵读,漫不研讨。视先圣天人一贯之学,等诸空疏无用之文,遂使邪说横行,伦纪尽丧。盖圣教不明,世道隨隳。然孰知其祸之烈,竟有甚于洪水猛兽欤。言念于兹,曷胜浩叹。会尔时弟子適有採薪之疾,未及卒听吾师绪论,用袪平昔之疑义,居常耿耿引为憾事。今虽幸得学庸二书之微旨,尚未达其正解耳。倘复赐闻其说,敢请先大学而后中庸,逆知玅绪一出,不仅鲁钝若弟子者,愈承教益,将实利世道人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