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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滴在毛衣上的瞬间,我听见草莓纽扣裂开的脆响。
冬至的雨正猛,楼梯转角的暖气片冰得像块铁。我攥着毛衣的手突然一松,袖口的补丁线崩断三根 —— 昨晚熬夜缝的,就为了让浩浩明天生日能穿上。
“捡破烂捡上瘾了?” 姑姑的鞋跟碾过我手背,塑料草莓在我掌心硌出个血印。她的指尖刚触到纽扣,突然猛地缩回,像被烫着似的。我瞥见她鳄鱼皮包上的划痕,是去年她摔包时划的,当时正骂我妈 “抢了男人还不够,死了都要派拖油瓶来讨债”。
“跟你妈一个德行。” 她揪起我头发往墙上撞,“拿着块破塑料当传家宝,晦气!”
额头撞出个包,黏糊糊的血糊住了眼睛。我摸到纽扣裂缝里的线头,是妈妈当年缝的,和她留在缝纫机上的那截一个色。姑姑总说,当年是我妈用这件红毛衣勾走了姑父,所以看见这颜色就心烦。去年整理姑父遗物时,她连带着妈妈织的围巾一起扔进垃圾桶,说 “看见就堵心”。
“姑姑,浩浩说要 ——”
“他敢要?” 她的膝盖顶在我肚子上,“我儿子金贵,碰不得你这种丧门星的东西!”
我摔在地上时,后腰的旧伤像被撒了把盐。去年浩浩抢我的诗集,我护着不给,姑姑就是这样拧着我的脖子,把书扔进垃圾桶。现在那本诗集应该还在储藏室,扉页被我画了颗小草莓,是妈妈教我的第一笔。
浩浩扒着门缝笑,嘴里叼着的奶油蛋糕掉在我脚边。他用鞋跟碾着蛋糕,奶油溅在毛衣腋窝的霉斑上,把那片灰染成了乳白。“野丫头的东西,连狗都不吃。”
姑姑突然笑出声,弯腰用丝巾擦浩浩的鞋。“我们浩浩说得对,” 她直起身时,目光扫过我攥着毛衣的手,喉结动了动,“明天就送你去乡下,跟你那死老婆子奶奶作伴。省得留在这儿,碍眼。”
楼梯灯忽明忽灭,照亮她围裙口袋里的剪刀。早上我看见她拿这把剪刀剪浩浩的生日彩带,现在刃口还闪着冷光。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毛衣的草莓纽扣上,顺着裂缝渗进去。
“还不滚去阳台?” 姑姑抬脚踢在我膝盖弯,“冻死在外面才好,省得浪费粮食。”
我抱着毛衣爬起来,腋窝的霉斑蹭在裤腿上。上个月梅雨季,她把我的小床挪到阳台,雨水灌进来时,这件毛衣正压在枕头下。我数过,那天客厅传来八十七次笑声,全是浩浩的。姑姑给他讲《草莓仙子》的故事,讲完还往他嘴里塞草莓糖,糖纸落在地上,被我偷偷捡起来夹在诗集里。
阳台的铁门 “哐当” 锁上时,雨下得更急了。我蜷缩在纸箱上,摸出藏在毛衣口袋里的草莓糖。糖纸早就被体温焐软,黏在掌心的血上,甜腥味顺着指缝往骨子里钻。
楼下传来银勺碰瓷盘的响,一声,又一声。我数到第二十三声时,听见浩浩喊 “妈妈最好”,随后是姑姑的笑,像钝刀在磨我的耳膜。
雨敲在玻璃上,噼啪响。我把裂开的纽扣按在胸口,线头缠在手指上打了个结。妈妈说过,结打得紧,线就不会断。她走那天,就是这样攥着我的手,纽扣在我掌心里压出个红印,像颗没长大的草莓。
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的糖彻底化了。黏腻的甜顺着指缝流进袖口,和那里的血混在一起。我数着玻璃上的雨痕,一道,两道,睫毛颤动着,泪珠砸在毛衣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铁门突然响了一声,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动静。我慌忙把毛衣塞进纸箱,指尖被纽扣的碎边划破,血珠落在奶奶寄来的毛线团上 —— 早上张阿姨偷偷塞给我的,说 “你奶奶托人带来的,让你织件厚的”。
钥匙转了半圈又停住。外面传来姑姑的声音,很低,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明天肯定会把我送走。就像扔掉妈妈的围巾,扔掉我画的草莓,扔掉所有她不喜欢的东西。
雨还在下,敲得窗户咚咚响。我把毛线团抱在怀里,线头从纸箱缝里钻出去,缠在阳台的栏杆上。风一吹,线头像条小蛇,往楼梯口的方向爬。
也许等天亮,它能爬到张阿姨的早餐摊前。她总在收摊时留个热包子给我,塑料袋上沾着的油条香,比姑姑的香水好闻多了。
我摸着纽扣上的血痕,指甲把裂缝抠得更大些。线头松了松,像谁在那头轻轻拽了拽。睫毛上的水珠又滚下来,砸在毛线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圆。
阳台铁门的锁芯还在发烫,我蜷缩在纸箱上数地砖裂缝。总共二十八道,三道裂得最深,像我手背上被姑姑踩出的印子。毛衣腋窝的霉斑蹭在裤腿上,灰突突的一片 —— 上个月梅雨季,她把我的小床挪到阳台,雨水灌进来时,这件毛衣正压在枕头下。我数过,那天客厅传来八十七次笑声,全是浩浩的。
纸箱是装过浩浩进口奶粉的,现在垫着三件旧衣服。最底下那件罩衣的袖口磨出个洞,是妈妈补的,用的线和毛衣领口的草莓纽扣一个色。我摸着那个洞,指尖触到粗糙的布纹,突然想起妈妈踩缝纫机的样子,踏板 “咔嗒咔嗒” 响,她总说 “线走得匀,日子就稳”。她走那天,缝纫机上还摆着没织完的袖口,线头垂在踏板上,像条等待牵引的路。
风裹着雨丝灌进来,我往纸箱里缩了缩,后腰的旧伤又开始疼。上周浩浩把我的诗集撕了折纸飞机,我去抢,被姑姑按在阳台栏杆上,后腰撞在铁棱上,当时没觉得怎样,现在一动就像有针在扎。
客厅的暖光透过门缝漏进来,在地上画了道亮线。线那边传来浩浩的尖叫:“我要草莓味的牙膏!” 紧接着是挤压牙膏的滋滋声,姑姑的声音裹着笑:“就你娇气,等会儿给你挤在草莓蛋糕上吃。”
我数到第一百二十七下雨敲玻璃的声响时,阳台门突然被推开条缝。姑姑举着台灯站在门口,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她手里捏着个布包,扔在我脚边:“乡下老婆子寄的,看完赶紧烧了,别脏了我的地。”
布包摔开的瞬间,团红毛线滚出来。线团上别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明月,天凉了,织件厚的。” 是奶奶的字,去年她来送花生,拐杖在楼梯上敲出的笃笃声,和现在的雨声一个节奏。线团上沾着点干泥,我认出是老家院子里的黄土,奶奶总说 “这土养草莓,也养人”。
“还愣着?” 姑姑的鞋尖踢在纸箱上,奶粉罐做的花盆晃了晃。里面的草莓苗是上周从张阿姨早餐摊旁挖的,叶子已经黄了大半,根须缠在块碎瓷片上 —— 是我摔碎浩浩牛奶杯时,偷偷捡的碎片。我每天给它浇淘米水,看着它蔫下去的样子,像在看自己。
我扑过去把毛线团搂在怀里,线团带着股烟火气,是乡下灶台的味道。去年奶奶被姑姑推搡着出门时,她怀里的布包就是这个味,当时我扒着门缝看,她的拐杖在楼道里顿了三下,像在跟我说 “别怕”。
“看你这双手。” 姑姑的指甲戳在我手背上的旧伤处,“将来只配去乡下喂猪,连浩浩的鞋都不配擦。”
浩浩突然从姑姑身后探出头,嘴里叼着块饼干,饼干渣掉在我脚边。他盯着我怀里的毛线团,突然伸手抢过去,攥在手里使劲拧:“这是我的红绳子!”
姑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笑着揉浩浩的头发:“我们浩浩喜欢就拿着,” 她的目光扫过被拧得变了形的线团,“不过是团破烂,扔了也不可惜。”
我慌忙去抢,浩浩突然把毛线团往地上摔,抬脚就踩。红毛线缠在他的运动鞋底,被碾出片灰黑,他还嫌不够,抓起旁边的剪刀 —— 是姑姑早上剪彩带用的,现在就扔在花盆边 ——“咔嚓” 剪断了线头。
“浩浩!” 我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掌心被剪刀刃划开道口子,血珠滴在毛线上,把那片灰染成了深褐。
姑姑拽着我头发往墙上撞,额头磕在瓷砖上,眼前炸开金星。“为团破烂敢动我儿子?” 她的声音发狠,却在看见我掌心的血滴在草莓苗上时,动作顿了顿。
浩浩举着半截毛线笑,把线头缠在草莓苗上使劲扯。黄叶子落了一地,根须被拽出泥土,像团乱麻。“烂草莓配烂线,正好一起扔垃圾桶。”
姑姑突然笑出声,弯腰把浩浩抱起来,动作轻得像拎只小猫:“我们浩浩说得对,” 她转身锁门时,目光在我和草莓苗之间晃了晃,“明天就让收废品的来,把这些破烂全拉走。”
铁门再次锁死时,雨势更大了。我捡起毛线团,借着从客厅漏进来的微光解线。线很硬,上面沾着点黄土,是奶奶坟头的土味 —— 上个月张阿姨说,乡下捎信来,奶奶走的时候攥着团红毛线,说 “还没给俺明月织完毛衣”。
指尖被毛线勒出红痕,和掌心里的伤口连成片。我摸出藏在纸箱缝里的半截剪刀,是张阿姨偷偷塞给我的,说 “剪剪线头方便”。现在我用它挑开毛衣的缝,把奶奶的毛线一点点织进去,针脚歪歪扭扭,像条走不稳的路。
穿第三针时,针尖扎进掌心的伤口,疼得睫毛剧烈颤动,泪珠砸在毛线上,洇出个深色的点。去年奶奶教我织毛衣,也是这样扎破了手,她用嘴吮着我的指尖说 “疼过就记住了,针脚要比疼更结实”。
给草莓苗浇水时,我故意把水洒在手背上。水珠混着血珠滚进泥土,红得像奶奶草莓地里熟透的果子。姑姑总说 “这丫头身上的红,看着就晦气”,可妈妈说过,红是太阳的颜色,晒够了就会甜。
客厅的灯灭时,雨还没停。我数着姑姑的脚步声远了,才敢凑到门缝前看。浩浩的房间亮着小夜灯,暖黄色的光里,姑姑正给他掖被角,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是《草莓仙子》的旋律 —— 妈妈以前也给我唱过,在她的缝纫机还转着的时候。
后半夜,我被冻醒了。毛线团滚到脚边,线头缠在草莓苗的根上。我摸了摸花盆里的土,干得发硬,就像奶奶坟头的土。上个月张阿姨偷偷塞给我颗草莓糖,说 “含着能暖和点”,现在糖纸还夹在诗集的破页里,和奶奶的纸条一个颜色。
阳台的玻璃上凝满水汽,我用手指画草莓。画到第三颗时,听见客厅传来浩浩的哭喊:“我要喝水!” 紧接着是姑姑的脚步声,她没开灯,摸着黑往厨房走,经过阳台时,脚步顿了顿。
我赶紧缩回手,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肋骨。黑暗里,只有毛线团在怀里发烫,像颗没焐热的星星。
天快亮时,雨小了些。我把织好的半截袖子套在胳膊上,长度刚到手腕。奶奶的毛线比妈妈留下的线粗些,扎得皮肤有点痒,却比姑姑给我的那件小棉袄暖 —— 那件棉袄是邻居阿姨送的,袖口磨破了,我用红毛线补了朵花,被姑姑看见,说 “像讨饭的补丁”。
阳台门突然有了响动,我慌忙把毛线团塞进纸箱。姑姑举着牙刷站在门口,泡沫沾在嘴角:“赶紧把你的破烂收拾好,等会儿张婶来送菜,别让她看见你这副鬼样子。”
她的目光落在我胳膊上的半截袖子上,突然冷笑:“还真把自己当织女了?我告诉你,到了乡下,有你织不完的草绳。”
浩浩从她身后钻出来,揉着眼睛拽她的衣角:“妈妈,姐姐的草莓苗没死。” 他指着花盆里新冒的嫩芽,声音带着惊奇,“它喝了姐姐的血,活过来了。”
姑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晨光里,那点新绿正顶着血珠往上冒。她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转身时围裙口袋里的剪刀 “哐当” 撞在门框上,像声迟来的叹息。
我蹲在纸箱前继续织毛衣,针脚扎得越来越稳。腋窝的霉斑旁,新织的红毛线像道暖流,正一点点漫过那片灰。楼下的张阿姨开始摆摊了,铁锅铲敲出当当的响,一声,又一声,像在给我打着织毛衣的节拍。
线头从毛衣领口垂下来,缠在草莓苗的新叶上。风一吹,线头像根细细的红线,一头拴着我的指尖,一头牵着那点倔强的绿。
浩浩的鞋跟碾过毛线头时,我听见线轴滚落的声响。
阳台栏杆的铁棱硌着后腰,旧伤处的血渗进毛衣。姑姑刚把我推过来,她的鳄鱼皮包带刮过我下巴,留下道红痕 —— 就因为我把奶奶的毛线织进了给浩浩的生日礼物里。
“偷东西偷到家里来了?” 她扯着我头发往储藏室拖,毛线缠在我手腕上,越勒越紧。去年她也是这样,发现我藏着妈妈的诗集,就把书锁进这里,说 “脏东西就该待在脏地方”。经过客厅时,我看见茶几上摆着浩浩的生日蛋糕,草莓酱挤成歪歪扭扭的笑脸。
储藏室的霉味裹着灰尘扑过来。姑姑把我搡在缝纫机上,机身上的铁锈蹭在我胳膊上,像层没干的血。“给我拆了!” 她抓起剪刀戳向毛衣,“敢用那死老婆子的破烂糊弄浩浩,我看你是活腻了!”
剪刀尖划破领口的草莓纽扣,塑料壳裂出蛛网般的缝。我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掌心被剪刀刃割开道口子,血滴在缝纫机踏板上,洇进陈年的污渍里。那污渍我认得,是去年我打翻牛奶时留下的,姑姑罚我用手擦了三个小时,擦到指尖发麻。
“放手!” 姑姑的膝盖顶在我肚子上,我摔在地上时,看见奶奶的毛线团滚进角落,线头缠在只死蟑螂身上。浩浩扒着门缝笑,手里举着我的半截剪刀,正往锁孔里塞。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里,他喊:“把她关到发霉!”
锁芯咔嗒落定的瞬间,黑暗漫过脚背。我摸着爬起来,膝盖磕在木箱上,箱盖弹开条缝,露出里面的旧棉袄 —— 是邻居阿姨送的,袖口的补花被姑姑扯掉了,露出个丑陋的洞。去年冬天我总穿着它,直到姑姑说 “穿得像讨饭的,丢浩浩的脸”,才被扔进这储藏室。
雨又开始下了,敲着储藏室的气窗。我数到第七十三声时,摸到块硬东西 —— 是半颗草莓纽扣,卡在缝纫机踏板缝里,裂口里还缠着根更细的线,是妈妈当年缝的。上个月我偷偷给缝纫机上油,就是为了让这根线能保存得久些,当时油瓶倒了,在踏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我模糊的脸。
手腕上的毛线勒出红痕,和掌心里的伤口连成片。我想起奶奶信里的话:“线断了能接,心别断就行。” 就着气窗透进的微光,我把散落的毛线缠回线轴,针脚扎进掌心的伤口,疼得睫毛簌簌抖,泪珠砸在毛线上,洇出深色的点。姑姑说过,我的哭声像 “丧门星在嚎丧”,所以再疼也得忍着。
不知过了多久,气窗突然被敲响。三短两长,是张阿姨的暗号 —— 她摆摊收摊时,总这样提醒我拿她留的热乎饭。昨天她还塞给我个肉包,说 “明天浩浩生日,阿姨给你留块蛋糕”,包子的热气烫得我手心发红,像此刻掌心里的血。
“明月?” 张阿姨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报了警,你再忍忍。”
我扑到气窗前,看见她举着手机,屏幕光照亮她冻红的脸。镜头对着储藏室的锁,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按:“我拍了你姑姑锁门的视频,还有她举剪刀的样子,警察说马上到。”
气窗的铁栏杆挡着,我够不到她递来的热包子。包子的热气混着油条香飘进来,像去年冬天她塞给我草莓糖时的甜。“你姑姑刚才带浩浩买蛋糕,我听见她说要把你送走。” 她的声音发颤,“别怕,阿姨在。我已经给孤儿院的王院长打了电话,她说会来接你。”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我正用牙齿咬断线头。毛衣的领口已经拆开,奶奶的毛线露出来,红得像团没熄的火。储藏室的门被撞开的瞬间,我看见姑姑举着擀面杖站在门口,脸上的粉被汗水冲得一道一道,像幅花脸。
“警察同志,这孩子不懂事 ——”
“她手腕在流血。” 领头的警察突然开口,他的目光落在我手腕的毛线痕上,“张女士提供的视频里,你把她锁了快三个小时。” 他亮出手铐,金属的冷光让姑姑的脸瞬间白了。
张阿姨挤进来,手里攥着张照片。是今早拍的,我蹲在阳台织毛衣,姑姑举着剪刀站在我身后,毛线在晨光里亮得像根血绳。“这孩子总躲在我摊子后面,” 她的声音发哑,“上周她偷偷给我补围裙,针脚跟这毛衣上的一模一样。”
姑姑的手突然抖起来,擀面杖 “哐当” 掉在地上。“她是小偷!偷我家的毛线!” 她指着我怀里的线轴,却在警察看向线轴上奶奶的纸条时,突然闭了嘴。我看见她后退半步,后背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谁在敲鼓。
警车的后座很暖。我攥着张阿姨塞的热包子,毛线团放在腿上,线头从储藏室一路牵出来,缠在车门把手上。路过街角时,我看见早餐摊的蓝布帘被风吹得扬起,像片正在飞的翅膀。张阿姨站在摊前朝我挥手,手里还举着个用红毛线扎的草莓,线头上系着张便签,写着 “阿姨等你回来吃草莓”。
孤儿院的铁门涂着蓝漆,院长奶奶的手很暖。她给我找了件蓝白条纹的毛衣,领口的纽扣掉了颗,露出个小洞。“来,补上。” 她把针线盒推给我,里面有团红毛线,颜色和奶奶寄来的几乎一样。
我捏着线头的手抖了抖,掌心里的伤口还在疼。院长奶奶突然说:“张阿姨说,你补的东西都带着股劲儿。” 她指着窗外的石榴树,“就像这树,去年被台风刮断了枝,今年照样开花。”
“姐姐,你会织星星吗?” 扎羊角辫的女孩突然凑过来,她的书包上别着颗塑料星星,边缘缺了个角。“我叫李小花,我妈走的时候,说想她就看星星。”
她的袖口磨出了洞,露出冻得发红的手腕。我想起自己的旧棉袄,心里突然发紧,抓起红毛线就往她袖口缝 —— 针脚歪歪扭扭,却比给浩浩缝的更用心。
“这是草莓星星吗?” 李小花举着袖口笑,她的门牙缺了颗,说话漏风,“我爸以前总买草莓给我吃,他说吃够一筐,就能找到妈妈。” 她突然低头抠着衣角,“后来他开车送货,再也没回来。警察说,他的车上有筐没送完的草莓,烂在了半路。”
张阿姨给的包子还温着,我掰了半块递过去。李小花的眼睛亮起来,小口小口咬着,碎屑掉在蓝白条纹的毛衣上,像撒了把星星。“我好久没吃过热包子了。” 她把最后一口塞进嘴里,突然从口袋里掏出颗用红毛线包着的糖,“给你,我藏了好久的。”
糖纸剥开时,甜香漫开来。我想起奶奶信里的话:“甜的东西,要分着吃才更甜。” 就把糖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她嘴里,一半含在自己舌尖。草莓味在舌尖化开时,我看见李小花的眼睛里闪着光,像藏着两颗星星。
夜里的宿舍很静,我数着上铺床板的裂纹。李小花的呼吸很轻,像片落在草叶上的雪。我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毛线,就着月光织星星 —— 张阿姨说,警察在姑姑家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奶奶的信,剩下的半张上写着 “草莓红了,等你”。
线轴转得飞快,针脚扎进指尖。血珠滴在毛线团上,晕开朵小小的红,像颗正在长大的草莓。李小花翻了个身,嘟囔着 “草莓好甜”,我把织了一半的星星塞进她手里,突然明白妈妈说的 “晒足太阳就甜了” 是什么意思。
晨光爬上窗台时,我数了数竹篮里的星星,一共十七颗。李小花举着最大的那颗,对着太阳照:“快看,像姐姐的草莓纽扣!”
毛线头从篮里垂下来,缠在她的羊角辫上,被风扯得笔直。我顺着线看过去,发现线的另一头系在窗台上,系成个小小的草莓结 —— 就像奶奶教我的那样,说 “这样线就不会跑了”。
楼下传来院长奶奶的呼喊,该吃早饭了。李小花拉着我的手往食堂跑,毛线在我们之间扯成道红线,像根拴着两颗心的绳。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半颗草莓纽扣,突然觉得掌心里的伤口,好像没那么疼了。
食堂的粥冒着热气,李小花把她碗里的草莓酱都舀给我。“我不爱吃甜的。” 她舔着嘴角的酱,眼睛却亮得像含着糖,“我爸说,爱吃甜的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差。”
我把刚织好的星星放在她手心里,看着酱色的指纹印在红色的毛线上,突然觉得,这里的阳光,好像真的能把草莓晒甜。
警车鸣笛擦过街角时,我正把最后一串草莓糖葫芦塞给浩浩。糖衣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他舔得嘴角发黏,突然指着孤儿院的方向笑:“妈妈你看,野丫头被警察抓走了!”
我的手猛地一抖,糖葫芦掉在地上。糖壳摔碎的脆响里,围裙口袋里的剪刀硌着肋骨 —— 刃上的血迹没擦干净,是王明月掌心的。今早她攥着毛线团挡在浩浩面前时,这把剪刀划开了她的掌纹,血珠滴在草莓纽扣上,像颗没长熟的果子。
“浩浩乖,我们去买蛋糕。” 我抱起他转身时,撞见张阿姨的目光。她的油条锅正冒白汽,眼神却像淬了冰,手里攥着手机,屏幕对着我。昨天她还跟我说 “明月这孩子懂事,你多担待”,现在那手机镜头里,怕是藏着我举剪刀的样子。
回到家才发现,储藏室的门没关严。王明月的诗集掉在地上,扉页被抠掉的草莓位置,露出片浅浅的压痕。我蹲下去捡,指尖触到张阿姨说的照片 —— 今早拍的,王明月蹲在阳台织毛衣,我举着剪刀站在她身后,毛线在晨光里亮得像根血绳。
“妈妈,姐姐的毛线团在动。” 浩浩突然拽我头发。
阳台的风卷着红毛线飘进来,线头缠在浩浩的奥特曼上。我顺着线找过去,看见王明月的纸箱翻倒在地,奶奶寄来的毛线滚到茶几底下,线团上沾着根长发,黑得像王明月额前的碎发。上周她蹲在阳台织毛衣时,这绺头发总垂在毛线团上,被我骂 “脏死了”。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我正用拖把擦储藏室的血。缝纫机踏板缝里的草莓纽扣在暗处发亮,塑料壳裂出的缝里,缠着根更细的线 —— 是王明月妈妈当年缝的,和我扔掉的那条围巾一个色。去年冬至,王明月就是用这根线,把摔碎的半颗纽扣缝回毛衣领口。
“刘女士。” 警察的鞋跟碾过没擦净的血渍,声音像磨过砂纸,“王明月坠楼前,最后接触的人是你。”
坠楼。这两个字砸在我天灵盖上,我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浩浩的生日蛋糕。奶油溅在墙上,像片没擦净的血。“不可能,她早上还在织毛衣...” 话没说完,喉咙突然被什么堵住 —— 上周王明月冒雨给浩浩买草莓的画面撞进来:暴雨砸在她单薄的校服上,雨水顺着发梢流进领口,和眼泪混在一起。她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手里攥着袋烂草莓,被我劈头泼了盆冷水。“冻死在外边才好,别用你的脏手碰我儿子!” 我当时是这么说的,现在那盆冷水仿佛兜头浇在我自己身上。
法医掀开白布时,我盯着那双蓝白条纹的袖口。红毛线缝的草莓被血浸成了黑,针脚乱得像团麻。浩浩突然尖叫:“那是我的草莓!姐姐偷了我的草莓!”
我的巴掌没落在他脸上。指节悬在半空时,看见王明月的掌心 —— 三道平行的疤,是上周浩浩抢她剪刀时划的,当时我正忙着给浩浩削草莓,只骂了句 “活该”。现在那疤痕旁,又添了道新伤,形状和我围裙口袋里的剪刀刃一模一样。
“后脑枕骨粉碎性骨折,符合高坠特征。” 法医的声音很平,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点向死者领口,“但锁骨处有明显压痕,与这颗草莓纽扣的裂缝吻合,怀疑坠楼前曾遭受外力按压。”
塑料纽扣在证物袋里转了半圈,裂缝里的红线头晃得像根绞索。我突然想起今早储藏室的推搡 —— 王明月抱着毛衣挡在门口,我攥着她的后领往栏杆上按,纽扣硌在她锁骨上,当时只觉得解气,没看见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下去。
警察往前逼近半步,阴影罩住我的鞋尖:“王明月坠楼前两小时,曾因咳血被送医。医生说她长期营养不良,肺部有陈旧性损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发白的脸,“你知道吗?”
咳血。这两个字凿开记忆的缝。上个月王明月半夜咳得厉害,我嫌吵锁了阳台门。隔着铁门听见她咳得撕心裂肺,像只被掐住喉咙的猫,当时只觉得烦躁,现在才想起,她咳出来的血,怕是早就染红了那件红毛衣。
“她口袋里只有这个。” 警察递来个证物袋,里面躺着半颗草莓糖,糖纸皱得像团废纸,糖早就化了,在袋底凝成暗红的块。
我认出那糖纸。去年冬至王明月蹲在楼梯间补毛衣,口袋里露出的就是这个角。浩浩哭着说糖被抢了,我抓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直到看见她嘴角渗血,才发现糖在浩浩的裤兜里。那时候她的额头撞在栏杆上,起了个包,像颗没熟透的草莓。
夜里,浩浩突然从梦里坐起来。他指着阳台哭:“姐姐在织星星!”
我举着台灯出去,月光把晾衣绳照得发白。王明月的红毛衣挂在绳上,领口的草莓纽扣在风里晃,像串吊在半空的星星。我伸手去摘,指尖被线头扎了下 —— 是王明月补袖口的线,针脚里卡着点干了的血,和我围裙上的那点一模一样。
“她说明月是冷死的。” 浩浩的声音在身后发颤,手里攥着王明月的旧棉袄,“姐姐说,你把她的草莓苗扔了。”
我猛地回头,看见孩子手里的棉袄袖口,补丁被我扯掉后,留下片细密的针脚,拼出个歪歪扭扭的 “浩” 字。上个月王明月咳得直不起腰,还蹲在阳台缝这件棉袄,当时我正给浩浩试新羽绒服,嫌她挡路,一脚踹翻了她的针线盒。
天快亮时,我在浩浩的枕头下摸到个布包。是王明月缝的,里面裹着七颗草莓纽扣,最底下那颗刻着歪歪扭扭的 “浩” 字。浩浩突然说:“姐姐说,等攒够十颗,就给我做个草莓书包。” 他的小手捏着颗纽扣,塑料壳上的裂痕里,缠着根红线头 —— 是我扔掉的那条围巾上的线,王明月偷偷拆了,缝了又缝。
殡仪馆的化妆师说,王明月的嘴角带着笑。我站在玻璃棺外,看见她额前的碎发沾着血,像去年她冒雨给浩浩买草莓时,头发贴在脸上的样子。那天她冻得嘴唇发紫,却把草莓揣在怀里焐着,递过来时还冒着热气。我当时嫌草莓烂了,全倒进了垃圾桶。
“刘女士,这是她的遗物。” 警察把铁皮盒推过来,盒盖没盖严,露出里面皱巴巴的毛票。盒底压着张纸条,是王明月的字:“浩浩生日,买最大的。” 字迹被水洇过,晕成片红,像她总掉的眼泪。
我蹲在地上哭到抽搐时,听见张阿姨和院长说话。“那孩子总躲在我摊子后面,” 她的声音发哑,“上周还帮我补围裙,针脚跟她给浩浩缝的草莓一个样。那天她咳得厉害,还说‘得赶在浩浩生日前织完’。”
院长叹了口气,打开本速写本。最后一页画着两个女孩,蓝白条纹袖口缝着红草莓,背景是满天星子。“明月说,这样她姑姑就能看见她了。”
风突然掀起窗帘,王明月的红毛衣从晾衣绳上飘下来,落在我脚边。领口的草莓纽扣在晨光里亮得刺眼,我摸着塑料壳裂出的缝,突然想起她刚来时的样子 —— 攥着颗草莓纽扣,怯生生地喊我 “姑姑”,眼睛亮得像颗没被乌云遮住的星。那天她穿着妈妈织的红毛衣,说 “奶奶说草莓要三人分着吃才甜”。
现在那毛衣上的血,怕是比草莓还红。
王明月的红毛衣落在脚边时,我数清了领口的草莓纽扣 —— 七颗,和她藏在浩浩枕头下的布包里的数量一样。晨光透过窗帘缝钻进来,在纽扣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她刚来时眼里的光。
缝纫机摆在客厅中央已经三个月了。王明月的毛线团放在踏板上,线轴上还缠着根更细的线,是从她妈妈的围巾上拆下来的。我踩着踏板练习时,总想起她蹲在阳台织毛衣的样子,针脚歪歪扭扭,却比我现在缝的任何一针都用心。上周穿错线时,发现线轴里裹着片干草莓叶,是奶奶草莓地的品种,叶脉上还留着细密的针孔,像谁用绣花针小心地穿过。
“妈妈,线又打结了。” 浩浩的小手攥着针,针尖扎在他刚画的草莓上。画纸是从王明月的速写本上撕的,背面还有她写的字:“草莓要晒足太阳才甜。” 这孩子现在每天都要画草莓,铅笔芯戳破了好几张纸,说 “要给姐姐寄去”。
我接过他手里的线,指腹蹭过他手背上的薄茧。这是练了三个月的成果,和王明月掌心的疤位置重合。上个月他突然把所有奥特曼都塞进纸箱,说 “给姐姐的星星腾地方”,起因是在阳台角落发现个铁盒子 —— 王明月藏的草莓糖,糖纸皱得像团废纸,上面用铅笔写着 “浩浩生日快乐”,字迹被泪水洇得发蓝,在 “乐” 字的钩上还粘着根红毛线,是奶奶寄来的那种。
“浩浩,这个字是...” 当时我捏着糖纸的手抖得厉害,糖纸上的甜腥味混着铁锈味漫上来,像王明月总带着的味道。
“是姐姐写的!” 他突然抢过去,把糖纸贴在胸口,“她说等我生日,就有最大的草莓蛋糕。” 那天他哭了很久,把糖纸剪成星星贴满房间,说 “这样姐姐就知道我看见她的字了”。现在他的枕头底下还压着颗最大的纸星星,里面裹着半块草莓硬糖,是王明月生前给他留的,糖块上的牙印还清晰可见。
阳台的草莓盆栽开花了。是从张阿姨的早餐摊旁挖的,王明月生前种的那株早就枯了,这是我重新栽的。土壤里掺了把乡下的黄土,是清明节去奶奶坟前带的,当时发现坟头长着丛红毛线,缠在野草上,像谁故意留下的记号。张阿姨说,王明月总念叨 “奶奶的草莓地要三人种才结果”,那天她蹲在坟前烧纸,火苗卷着纸灰飞起来,像群红色的蝴蝶。
“该去看姐姐了。” 浩浩把纸星星塞进背包,拉链上挂着颗草莓纽扣 —— 是我用王明月的毛线补好的那半颗,裂口里的红线头垂下来,晃得像只红蜻蜓。他的书包侧面缝着个草莓布贴,是用王明月的旧毛衣改的,针脚歪歪扭扭,是他自己缝的,针脚里还卡着片干花瓣,是孤儿院石榴树的花。
墓碑前的野菊被风吹得摇晃,红毛线系着的草莓纽扣在风里打转。我把新织的毛衣搭在碑上,领口的七颗纽扣排成排,阳光穿过纽扣的裂缝,在石面上投下串小红点,像王明月藏在铁皮盒里的草莓糖。上个月我在储藏室的木箱底找到那个铁皮盒,里面除了毛票,还有片晒干的草莓叶,叶脉上用红毛线绣着个 “月” 字。
“姐姐会喜欢吗?” 浩浩蹲下来,把颗熟透的草莓放在碑前。果肉的甜香漫开来,让我想起去年冬天,王明月冒雨买回来的那袋烂草莓 —— 她把好的都挑给了浩浩,自己啃着发霉的果蒂,被我撞见,还嘴硬说 “我不爱吃甜的”。后来才知道,她那天发着烧,是攥着奶奶给的退烧药钱去买的草莓,回来的路上摔在泥里,把稍微完好的几颗都护在怀里。
回程的自行车筐里,草莓盆栽晃悠悠的。浩浩在后座哼着跑调的歌,是王明月总唱的那首:“月亮圆,草莓甜。” 调子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童谣都让人鼻酸。路过张阿姨的早餐摊时,她塞给我瓶草莓酱,玻璃罐上贴着浩浩画的草莓,旁边写着 “谢谢张奶奶”。酱色的玻璃映出我们的影子,像幅挤在起的剪纸画。
“这孩子懂事多了。” 张阿姨擦着锅沿,蒸汽模糊了她的脸,“上次明月帮我补围裙,针脚里还藏着颗小草莓,我也是后来才发现。” 她往我手里塞了把草莓苗,“刚从你奶奶的地里挖的,带着土气,好养活。”
我摸着口袋里的围裙碎片 —— 是张阿姨特意剪给我的,补丁上的草莓针脚和王明月给浩浩缝的一模一样。上周整理王明月的纸箱时,在底层发现半块草莓蛋糕,包装纸上写着 “浩浩的生日”,奶油早就干了,却还能看出被人小心地舔过的痕迹,蛋糕边缘还粘着根红毛线,和我现在织毛衣的线团是同一个。
缝纫机的 “咔嗒” 声在客厅响起时,夕阳正斜斜地照进来。我给新织的毛衣缝最后一颗纽扣,浩浩趴在旁边画草莓,蜡笔涂出的红漫过纸边,在桌布上洇出片浅红,像王明月落在诗集上的血。那本诗集现在摆在缝纫机上,缺页的地方被我用红毛线补好,线脚里夹着片干草莓叶,是从奶奶坟头带来的。
“妈妈,你看这个。” 他突然举着块碎布跑过来,是从王明月的旧棉袄上拆的,袖口的补花被我扯掉后,留下片细密的针脚,拼出个歪歪扭扭的 “浩” 字。“张奶奶说,姐姐缝到这里时,咳得厉害。”
我的针突然扎在指腹上。血珠滴在毛衣上,和王明月的毛线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三个月前整理储藏室时,在缝纫机的抽屉里发现这棉袄,当时以为是块破布,差点扔掉,是浩浩指着针脚喊 “姐姐的字”。那天他抱着棉袄睡了整夜,说 “姐姐的针脚是暖的”,第二天棉袄的袖口上就多了颗歪歪扭扭的布草莓,是他用王明月的毛线缝的。
阳台的门被风吹开,王明月的红毛衣从晾衣绳上飘下来,盖住了草莓盆栽。我捡起来时,发现领口的纽扣掉了颗,线头上缠着根头发,黑得像她额前的碎发。浩浩突然说:“姐姐在笑。”
我抬头看向天边,晚霞红得像片草莓地。去年这个时候,王明月蹲在阳台给草莓苗浇水,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她说 “等结果了,给浩浩做草莓酱”。当时我正忙着给浩浩挑生日礼物,没听见她声音里的期待。后来才知道,她那天特意去张阿姨的摊子,用攒了半个月的硬币换了瓶草莓酱,想当浩浩的生日礼物,却被我当作 “破烂” 扔进了垃圾桶。现在那瓶酱的玻璃碎片还在储藏室的角落,我捡起来拼过,瓶身上还留着王明月写的 “浩浩” 两个字,是用红毛线粘的。
“妈妈,张奶奶说姐姐的朋友要来。” 浩浩拽着我往孤儿院跑,他的书包上别着颗塑料星星,是李小花送的,“小花姐姐说,要给姐姐看我们织的星星。”
孤儿院的石榴树开花了,红得像团火。李小花的羊角辫上系着红毛线,和王明月的毛线一个色。她抱着本速写本,翻开最后一页 —— 两个女孩手拉手站在星空下,蓝白条纹的袖口缝着红草莓,其中一个的脚下,画着七颗连成线的星星。
“明月说,这是北斗七星,能指回家的路。” 李小花的手指点在草莓上,“她说姑姑其实很爱她,只是忘了怎么说。” 她突然把速写本递给我,“你翻到最后一页夹层看看,是明月留给你的。”
我捏着纸页的手抖得厉害,指尖触到个硬物。夹层里掉出团红毛线,缠着张纸条:“姑姑,线断了能接,就像草莓藤总能找到阳光。” 字迹歪歪扭扭,旁边画着颗裂开的草莓纽扣,裂缝里长出片新叶。我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毛线上,晕开朵小小的红,和王明月的笔迹重叠。毛线团里还裹着颗草莓糖,糖纸已经泛黄,是去年冬至我扔掉的那颗,糖块上还留着王明月的牙印。
回程时,李小花非要跟我们一起种草莓。“明月说,三人种的草莓才甜。” 她蹲在阳台给苗浇水,辫子上的红毛线垂在泥土里,“她总说,等姑姑不生气了,就带浩浩来摘草莓。”
浩浩负责给苗搭架子,用的是王明月攒的冰棒棍,上面还留着她写的 “浩” 字。“姐姐说这样草莓藤就不会歪了。” 他举着棍子的手很稳,像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每根棍子都朝着太阳的方向倾斜。
我穿上新织的毛衣站在院子里,毛线贴着皮肤发痒,像王明月总蹭我的头发。阳光穿过领口的草莓纽扣,在地上投下串晃动的光斑,纽扣的裂缝里露出团细小的棉絮,是我特意塞进去的,从奶奶坟头的红毛线里拆的。
“妈妈,你看!” 浩浩指着草莓苗,第一朵白花底下结了个青果,“姐姐说的没错!”
风卷着红毛线掠过花盆,线头缠在青果上,像给它系了个红绳。我摸着毛衣上的针脚,突然明白王明月为什么总在毛线里藏东西。奶奶的线团里裹着晒干的草莓干,妈妈的围巾里藏着张全家福,而她留给我的这团毛线里,缠着半颗草莓糖 —— 是去年冬至我扔掉的那颗,糖纸皱得像团废纸,却还能闻到甜。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客厅时,最后一颗纽扣缝好了。七颗草莓在领口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裂缝里的红线头垂下来,晃得像串没说出口的话。浩浩把毛衣搭在阳台的晾衣绳上,风一吹,纽扣碰撞的脆响,像王明月在唱歌。
楼下的张阿姨又开始炸油条了,香味混着草莓酱的甜飘上来。我抱着新织的毛衣站在阳台上,看着浩浩和李小花在院子里给草莓苗浇水,红毛线在他们手里传过来,像根系着过去和未来的绳。
阳光穿过草莓纽扣的裂缝,在地上投下片晃动的光斑。我数着光斑里的小红点,突然想起王明月刚来时的样子 —— 攥着颗草莓纽扣,怯生生地喊我 “姑姑”,眼睛亮得像颗被阳光晒透的草莓。
原来她早就把想说的话,都缝进了毛线里。而现在,那些话终于顺着线头,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