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八村，提起老吕——吕崇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没有与他没打过交道的。因为，他是这一带唯一的一位乡村医生。
沿着蜿蜒的乡道，翻过一道道沟，越过一道道坎，一路爬坡，我们终于找到五龙村。走进老吕的家，这是一方平平常常的庄稼院，砖墙老厦，简单朴素，跟西村诸多家庭一样，即使散落在丘陵沟壑之间，无论是老房还是新楼，皆是一派整洁宁静，不染尘埃。
老吕闻声迎了出来。看得出，他是一位敦实热诚的老人，浓眉，炯目，透露着医生特有的睿智与洞察力。“我就是个平凡人，没啥大作为，人道主义，救死扶伤，是医生的本职嘛！”这是采访过程中，67岁的老吕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一
老吕醒了，他看了一眼枕边的手机，3点55，初夏时节，此时已是晨曦微露。定的闹钟是4点，看着身边睡得正香的老伴，老吕关了闹钟，他不忍心惊醒她。
一个多月前，他和老伴站在地头，看着已打好的平平整整的地，思忖着该种点啥好。自扶贫组进驻西村后，几经考察求证，因地制宜指导帮助村民们种植药材，几年来，好多家庭因此脱贫致富。“还是继续种玉米吧，玉米好管理。你整天不着家，种药材太麻烦，我忙不过来……”老伴说的是实话，二十二亩地，他们家种玉米已是第五个年头了。昨晚，老伴说玉米该打药了，老吕七点钟还得去庄利村给患者输液，于是准备起早点先打药。
太阳升起的时候，打完了六七管子药，老吕顾不得擦把汗，蹲在地头馒头就洋葱，灌了几口凉开水对付了早餐，赶紧骑上摩托车赶往庄利村。两个小时后，又赶往岭南村，带领县市医疗队对重大疾病进行随访筛查，协助医疗队进行材料整合，数据汇总……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这样的忙碌其实是家常便饭，老伴戏谑道：“古时候是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今个儿有老吕行医一天到黑不着家。”
老吕说，以前种40几亩地，也是主要靠老伴除草施肥；现在岁数大了，种的少了，自己只能起早贪黑帮老伴干一些她干不动的重体力活。从事了医生这个职业，救死扶伤是本职呀，五十几年，就这么过来了！
二
1967年，初中毕业后，16岁的老吕回村务农，给村里的开保健站的老中医当学徒。十多年“熬相公”的苦自不必说，凭着刻苦和用心，他学到了师傅的全套技艺。无后的老中医去世后，他理所当然成了他的衣钵传人，就在这山沟沟里，五十年如一日，东奔西走，默默守护着一方健康安好！
除夕，晚上，远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老伴和儿女们打扫洗涮，贴对联，包饺子……一番忙碌后，单等出诊的老吕回来下饺子吃团圆饭。
九点多，老吕带着一股寒风进了家门，大家不禁打了个寒战，却见老吕满头大汗。
“嗨，下雪了，路可真难走，我把摩托扔半路废窑里了！明天去骑。”
这样的情节老吕的记忆里俯拾皆是：
冬天的深夜，寒风呼啸，伸手不见五指，老吕随岭西村一村民，去给他脑梗发作、失去意识的母亲看病。上坡下埝，翻沟过涧，一路上跌跌撞撞，四五里的山路他们在黑暗中走了一个多小时……
还有一次出诊归来，半路上忽然暴雨如注。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幸得摩托里备有雨披，但山路陡滑，根本没法把握方向，老吕只好推着摩托车一步一滑，在暴雨中艰难前行。回到家，披着雨披的他，整个人都成了落汤鸡，感冒发烧好几天才缓过来……
“开饭喽！”“吃饺子喽！”儿女们欢呼着，簇拥着老吕来到饭桌前。老伴笑吟吟地端上热腾腾的饺子，老吕还真饿了，狼吞虎咽，五个饺子已经下肚了。
“老太婆，羊肉还是猪肉馅的呀？”
“慢点吃，多着哩，没人跟你抢！”老伴嗔怪道，“你自己尝尝是啥馅的？”
记不得多少次了，老吕吃完饺子也不知是啥馅：“饿了，管它是啥馅，统统好吃！嘿嘿！”
碗还没放下，手机铃声就响起来：“叔，我是典咀的，您赶快过来，我叔抽风了！”二话没说，老吕披上老伴递过来的衣服就去了。雪越来越大，只好步行了。病人是个孤寡老人，侄子去送年夜饭，发现他叔口吐白沫抽风了。老吕诊断是癫痫发作，加上感冒，病情很不稳定。这一夜——除夕夜，老吕陪在病人身边，一夜未曾合眼。第二天输完液，病人病情稳定了，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大年初一，倒头睡了一天……
“没黑没白，没有初一十五，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没有啥过节不过节的，呵呵。”老吕憨厚地笑着。
“您太不简单了！”
“我就是个平凡人，医生呗，治病救人，应该的！没有啥比生病更急更紧的事了。”
三
感冒发烧拉肚子是常见病，经老吕手治疗的病人不计其数。在这里，山高路远，脑梗脑出血发作时，也往往是老吕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除了输液，他兼用中药针灸，治好了不少病人。
典咀村村民段永杰的母亲突发脑梗，中风昏迷，在老吕坚持针灸按摩28天后，神奇地清醒了，而医疗花费，仅仅几十元！段家兄弟千恩万谢，至今视老吕为恩人。“吕医生就是厉害，手高！他们五龙村吕四斤妈，都说不行了，硬是吕医生给救活的呀，现在还健在，还在家里地里忙活挣钱呢！”
老吕说：“我就是个平凡人，有人生病了，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治好。但凡家属病人愿意找我，我就一定尽我所能，让病人花最少的钱，取得最好的疗效！”
在村里开保健站多年，原本不应该是贫困户，但老吕是！
地处稷王山麓的西村乡，地处偏僻，沟壑纵横，水源缺乏，是众所周知的贫困乡镇。散落在山凹丘壑里的一个个村子里至少有一半贫困户。老吕所在的五龙村仅有450多口人，就有318口贫困人口！
医者仁心，是诸多从医者所拥有的情怀，老吕也不例外。“病了不给看不行，特别是乡里乡亲的，不能眼看着有病不治吧？看了没钱，也不能打着给要吧！”村里有个叫王民安的，前前后后看病欠了一千多，临死都没还上。
“他家真穷呀，几个半大小子，欠了一屁股债，债主逼得没法，他们只好卖了一处院基。卖了一万多，我是中间人，钱是经过我手给的。后面一串讨债的，卖的钱都不够还债，你说，我忍心扣下欠我的一千多吗？”老吕的眼里泛着点点泪花，一旁的老伴也不停地用衣襟擦着眼睛……“我账本上记下的有好几千，眼见着给不了，更别说那些几块几十的，给不了就算了呗！乡里乡亲的，要不是日子不好过，谁愿意欠人钱呀！”
老吕说得蛮轻松，我们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据我所知，村里一般经济条件比较好的，除了外出做生意的，就是村里的医生。而老吕，的的确确是西村乡榜上有名的贫困户！而他的家之所以徘徊在贫困边缘，难道不是源自于他对贫困者的同情怜悯，源自于他的大仁大爱吗？
四
老吕三个孩子都很争气，先后考上了学校，高兴之余，学费也成了老吕一笔不小的开资。那几年，老吕除了自家的二十二亩地，还承包了外出工作的大哥的十多亩地，四十亩地，老两口没黑没明地干着，老吕除了出诊，就是干地里活，一刻也不闲着。
“您觉得苦吗？”
“苦？咱就是平凡的庄户人，苦点累点，没啥。”
老吕本来有好几次外出工作的机会——他的父亲在省城工作，几个哥哥也先后通过上学分配、招工在城里有了工作并安家落户。父亲多次通过各种渠道给老吕安排了工作的机会，但每次都是因为走不开而忍痛放弃了！
“乡亲们都说，邻坊村就你一个医生，你走了，谁给大家瞧病呀！这里山高路远，谁能随叫随到呀！你走了会有多少看不起病要被耽搁的病人呀！你说，我怎能忍心拍屁股一走了之呀！”
“要是那时走了，至少有退休金，不用下苦，肯定比现在轻松。”老吕神色有些许黯然。
“您后悔吗？”
“有点失落，但谈不上不后悔，这样虽说平平凡凡，紧紧巴巴，心里总是踏实的无愧的。”
五
近几年，老吕承担了乡卫生院分配的公卫工作，他，更忙了。
“就是累点，不过，我学会了电脑，也算是有收获吧！”公卫工作要进行数据分析，填表汇总，这些都必须在电脑上进行。老吕说既然承担了这份工作，就应该自己去完成，总不能老麻烦别人。他买了电脑，自学摸索，询问请教，很快便掌握了电脑的基础知识，并在工作中逐渐得心应手。
“其实没想象中的难，岁数大不是不上进的理由嘛，嘿嘿！这不，手机也换成了智能的，查找资料，微信联系，多方便！”老吕侃侃而谈，嘴角眉梢言语之间，掩饰不住小得意。
“您有荣誉证，锦旗啥的吗？能不能让我们开开眼界，拍个照片？”
老吕未置可否，只说：“我就是个平凡人，不图名，就图个心安。”
“吕叔，您现在一年能收入多少钱？”
“我做公卫，一个月600元，乡卫生院一个月给100元，其余就是地里的收入了，雨水好点，一亩地几百元，一年能收入万把块吧！”
“你干了这么多年，收入可真不高呀！您有过抱怨吗？”
“人要常怀感恩之心，你就不会抱怨了！”
他说，没有老中医师傅的言传身教，他也学不来这一手技艺，不会去做医生。五十年来他所做的一切，也算是对师傅的一份回报。
七十年代初期，驻稷山解放军医疗队，开了个免费医疗培训班，老吕听说后，立即赶往稷山学习针灸按摩。“解放军不挣一分钱，教得那可真叫认真呀！他们一遍遍细致讲解，一遍遍手把手教学员，他们图什么呀？他们就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呀！我的针灸技术突飞猛进，更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做医生的良知医德。”
“还有，现在政府可真的为咱老百姓办实事呀！就说有了这农机合作社，咱们干活就是轻松了，花的钱就是少呀！”
老吕打开了话匣子：“看看咱们的扶贫工作队，他们图什么？就说小韩吧，”老吕拉起领着我们来的扶贫第一书记韩德官的手，“这孩子都快30了，放弃城里舒服的享受，一再地推迟婚期，一年多蹲在咱们这穷山沟。水要自己提，饭要自己做，硬是带着咱们这群老百姓没黑没明地干。他们图的啥？还不是为着咱老百姓早日脱贫致富吗？你说，咱还有啥可抱怨的？”
“叔，您啥时脱贫呀？”我们跟老吕打趣。
“我家三个孩子现在都在城里有工作有家庭，生活都算是过得去。我俩都这把年纪了，除过一年要花一万多的医药费，其他的消费也不高，过得去了，脱不脱贫已经不重要了！就尽我所能，能干几年干几年，就图个乡亲们看病方便点花钱少点……”
小韩书记插话了：“吕叔还兼任着信贷员呢，他不为挣多少钱，就为大家方便。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了，咱这属于老龄化乡镇，哪家取钱存钱，招呼一声吕叔就上门了，从不嫌麻烦。”
“这有啥，也算是我这个老头子为咱们的扶贫脱贫工作尽点力呗，哈哈哈！”
老吕爽朗的笑声在山岭沟壑间传得很远，跟那一阵阵山歌相互应和着，悠长而又和谐：
就是这一溜溜沟沟
就是这一道道坎坎
就是这一片片黄土
就是这一撮子秃山
拴着我的心
扯着我的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