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牛花的种子》
在家里待了几天,像是与外面隔了一个世纪,出门看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院外的木箱子里,三株牵牛花的绿色从箱里溢出来,粗粗细细的藤蔓纵横交错,大大小小的叶子层层叠叠。六月初我给它们搭了架子,现在它给我编了一道绿色的屏幕,用不了多久,它们还会给我添描上一堵多彩的花墙。
上海人素来爱花,景观区不用说,私家的院子内,客厅里,楼梯口,阳台上,甚至窄窄的窗台边都能见到各种花姿。但走过许多街巷人家,路过乡下田园地头,我却很少见到牵牛花的影子,大概它无颜面对市井,不适合摇曳在精致的盆景中,只能偷偷爬上乡下的篱笆墙吧!
这牵牛花的种子是老家带过来。
前年中秋,和妻一道回老家,那时天气还有点闷热。我们晚上住在市里,白天到乡下母亲家或老丈人那边走走。有天黄昏散步,邻家门前冬青围成的篱笆上,牵牛花的梢头还有朵朵小花吸引了我的双眸,我的内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叶子的形状倒是差不多,却不是我家院子里开的那种粉红色,浅白的花管,伸展出的喇叭状又掺杂着一圈淡淡的紫,到了喇叭口又恢复成浅白色,像极了幼童的裙子。目光沿着藤蔓向下,我看到了牵牛花的种子,圆圆的,外壳焦黄得接近透明。顺手摘下一颗,轻捻,壳破,几粒黑色的种子像“围着柱子坐”的蒜瓣卧在手心。我忍不住又摘了几颗,返身回到车上,抽了一张纸巾,像医生包装药片似的卷成小小的长方形状,搁在副驾驶前的玻璃窗下,它就这样随我一路颠簸,来到了上海。
收拾完老家带来的东西时竟忘了它的存在,它也不提醒一下,像个老实的庄稼人,毫无怨言静待在窗下,每天屁颠屁颠地随我东奔西跑,直到年前要回家时我才发现这包种子,赶忙将它放到柜子里。
去年四月,封闭在家不能出门,无聊之中想到那包种子,便将它们种到院外的箱子里。箱子是村里统一摆放的,里面有两株山茶树,几朵残花赖在枝叶间,早憔悴了,像随手丢下几天的皱巴巴纸团,伸手一捏吱吱有声,手指间皆是粉末。个把月后牵牛花才发芽出土。现在箱子里生长的是它们的孩子。
想想,有点意思。
牵牛花在我们家叫喇叭花,依照花的形态叫,挺俗的名儿,像乡下孩子“狗子,奤子,二子三子”的外号,叫习惯了反而觉得亲切,没距离感。儿时每一个村庄外围都被篱笆墙围着,芦柴啊树枝啊小竹子什么的都有,保护着庄稼地不被散养的鸡啄,猪拱,鸭踩。村里有姑娘人家的门前也都有个简陋的小花园,里面裁棵栀子花,端午槿,洗澡花,或几株香草,围着这些花的同样是浅浅的篱笆,像是在遮挡着姑娘的心思。这些篱笆上或密或疏都有牵牛花的影子,在那个黑白色彩浓郁的年代,它们是村庄的花衣裳。
直到到了他乡,早将牵牛花忘到九霄云外了。
六年前,我经过二十多年的打拼,终于得以在上海的乡下买了一栋带有院子的民房。简单装修一番,当年的夏天我就搬进了新居。几天后我发现靠西边围墙边有几株牵牛花,还有一株缠绕在枇杷树上,粉红色的花朵顺着藤蔓开得正艳。当时我没把它放在心里,一朵普普通通的牵牛花,即便再久的时光未见,相逢而被忽略也是很平常的事。
次年浅夏,镇里要创文明卫生城镇,房子四周必须要清理干净。工地上的模板,机械可以处理掉,许多随时要用的小工具总得寻个安放的地方。儿子无奈,只得砍了枇杷树,拔了月季苗,清净了袅袅娜娜的牵牛花,铲光了葱郁的铜钱草。沿着围墙用钢管搭了一排架子,上下几格横七竖八,工具塞满了空间。那年浅秋,我无意间发现从乱糟糟的工具缝隙中,竟然又钻出了牵牛花纤细的藤蔓,它们缠着打包带,绕着竖起的钢管,小心翼翼,却又不屈不挠抬着尖细的头颅,牵引着虚弱的身子,努力地爬向着阳光。虽然三角形的叶子有点朝下低垂,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在长长细细的绿藤间,居然显现出几朵朝上盛开出的小花,状似喇叭,白中涂抹着浅红,像极了少女的嘴唇。我想,这哪里是花啊,分明是抢在藤蔓尚未枯萎前,匆匆忙忙孕育着生生不息的生命种子。
也是这年夏季,我身体不适,在青浦中山医院住了几天,每天早上要接受护士的体温表,一二三的嘱咐,还有值班医生的查询,挂两小瓶水,下午就没人问了。家里人都在忙碌,看望我的时间都在晚饭后,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一个人面对几个哼哼唧唧的病友。时值六月,午后下楼一个人独行在医院的小花园里。花园里其实没有花,只有冬青和香樟,弯曲的鹅卵石小道上塞满了阳光,塞满了热烘烘的风。还好有片小竹林,疏光浅影下有几张长木凳。坐在那里目光游离在修剪成花篮般的冬青上,发现竟有几朵牵牛花,像被烈日晒干了水份,耷拉在平整的树冠上。我不知道是它的倔犟还是园丁的的疏忽大意,但它确实还在生长,那种绿没有大片的,像一根流动的生命命脉,在阳光下我竟然有了爽凉的感觉。
凝视着这不起眼却又倔犟的生命,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株牵牛花。
从此,当春天的脚步不急不缓地走来时,我都留意牵牛花的秧苗是否顺利出土。在夏天的烈日之下,静等第一朵小花悄然盛开。
现在。每天黄昏时分,我领着五岁的孙子出门看看,比比牵牛花的高度。我对他说,这是老家的牵牛花。孙子望望我,似懂非懂地直点头,好像渴望早点看看花开出来的模样。我想,它们肯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黄花菜》
群里有个东北的网友,住居乡下。她喜欢晒她老家的照片,一片片翠绿的玉米地,微波荡漾的稻田,充满着烟火气息的小菜园。自然少不了那些花儿,这是女人的天性。拍的都是农作物身上的,扁豆,丝瓜,辣椒,茄子,看了总让我想到老家的村庄,想到两边长满青草的田间小路。
自然也有不怎么起眼的黄花菜。
其实“黄花菜”这个名字本身就有趣,花和菜集合为一,是菜却不能吃它绿色的菜叶,是花却又不会当作盆景欣赏。
照片有盛开的,颜色如丝瓜的花,大大方方毫不羞涩,而未开的花苞如同微型的香蕉。
黄花菜在我的老家并不多见。圩区地少人多,除了庄稼地,沟边地头的缝隙里点的都是些豆类,栽的都是蔬菜。
村里唯一的一块黄花菜地在汪家门前,不多,围在大河边,像姑娘的短裙拷着的花边。这是他家的地界,雨水每年都将他好不容易培好的稻场,冲刷成一条条沟壑,浪费了他许多精力。有年他的女人正月回远在浮山的娘家,归来时,驮回一蛇皮袋菜根,隔山度水的,又没有汽车,乘船,走路,也算是有恒心。栽在河边,没两年的功夫,就绿绿黄黄地连成一片。不要小看了这些貌似一掐就断了的嫩根,在肉眼看不见的土层里,它们相互绞织,相互纠缠,又各自拼命伸展,终于织成了一网看不见的大网,严实地保护着泥土不被冲入河中。然后,它们就洋洋得意开出了黄花。
黄花菜开花的时候,隔壁人家门前的篱笆上,木槿花早已在我们的视线里了。偷偷地折一根枝条在手中轻弹,几朵夹在绿叶中的粉红色的花朵,还有枝梢的花蕾,伴随着童年的影子在眼前活沷,跳动起来。菜花绿色的细茎不经弹,就像许多往事过于沉重,还未提起便夭折一般。
童年我不知道这花能吃。
其实那些年在老家,逢红白喜事,宴席上都要上一大品碗汤,说是汤却是一道不可或缺的大菜,取名就叫“黄花汤”。是汤,选料做法极其考究。要用养了几年下过蛋的老母鸡,宰杀后洗净,浸入大铝锅,下面是煤炉,红红的烈火炖上半天,直至肉烂如泥。干黄花菜在清水中浸泡柔软,花葶手工撕成细丝,除去里面干硬的花梗。上菜前,鸡汤倒入土灶中的铁锅里烩一下,撒入黄花碎丝,稍闷出锅,散些葱花作点缀。汤未上桌,香味早已弥漫在外,那味道,可不是三言两语叙述得出来。也许童年的胃太过清淡了。
品这些美味的时候,我是和一群差不多大的小屁孩,守候在宴席的门边的。老家的桌子方方正正,像乡下人的个性。孩子不能上桌,只能端着碗,等坐在酒席上的大人们叫唤,等待着品尝一个又一个的味道在味蕾中慢慢储存。
当然,这些都是来自儿时的记忆。
外出后的三十年里,坐在方桌边,品味乡俗乡情乡味已近似奢侈。后来知道黄花菜又名金针菜、柠檬萱草,忘忧草。呵,连名字也有一缕淡淡的忧伤。
度娘说,黄花菜性味甘凉,有止血、消炎、清热、利湿、消食、明目、安神等功效,对吐血、失眠等也有很好的疗效。我不知道的是,它能不能治愈我的乡愁。
《鸡冠花》
国庆节回了一趟老家,村庄里有我的房子,但从老屋坍塌了之后,有近三十年,我都没在村庄住过一夜。尽管这次回家,来来回回有十来天,依旧是早去晚归,归是归到市里。我变成了村庄的客人。
鸡冠花不是。
在村庄的边边角角里,我都发现有它们盛开的影子。仿佛这个季节是属于它们似的,一丛丛,一杆杆,如一支支高擎的火把,静静地燃烧在路边、小楼的围墙外,篱笆墙角。整个村庄仿佛要被它们点燃,浸透,渲染。深红,紫红,浅红,红得鲜艳,红得通透,红得灵动、炫目。在这秋风萧瑟的季节,让日趋枯萎的村落有了色彩,有了静态的美,有了诗情画意。
“墙东鸡冠树,倾艳为高红。旁出数十枝,犹欲助其雄”。鸡冠花是很平常的花,开了数千年,依旧灿烂,依旧不改本色。每一株,每一朵都一直静静地绽放在岁月里。
从田间小道踱回,我漫步在村庄的小路上,秋阳透过日渐稀疏的树冠,斑驳在我的身上,暖暖的。我的目光在搜寻,记忆中忙种忙收的影子已不再现,牧童晚归的笛声已被夕阳没收。村庄显得淡定,静谧,连“叽叽喳喳”的麻雀也早早地钻进了竹林。村庄像个老人在悠闲地品着时光的香茗,享受着暖阳得温馨。
我也像个老人,背着手闲逛的老人。记得三月底我也这样在村庄闲逛过,那时真正的春天还没有到,树木刚刚从冰封的季节中苏醒,但村庄还是被激情的油菜花包裹了起来,被菜花的浓香氤氲着起来,走到哪里都是。那时我没看到鸡冠花,可能那弱小的嫩苗也还没有伸出土面。
现在我蹲在鸡冠花前,看它浅绿的主茎有点浅红,透明的,有血在流动得样子。我想闻一下它的气息,它的芳香,无论怎么努力,吸到的是凉凉的秋意。我想它肯定不是为过客盛开的,即使它的芳容亮艳过我的双眸,它的色彩颤动过我的心灵。
在乡下,每一朵花都是在逃过鸡爪地抓踢,鸭掌地踩踏后盛开的,真的不易。所以鲜艳也好,平常也罢,都不是为了炫耀自己,也不是所谓的什么诗与远方。所有的花荣凋谢只为一种生命的种子成熟,延续。即便花落也不是衰败,它是兴旺,是生生不息的光大。
秋风里,也有和野草一样子枯黄的鸡冠花,它们站立也好倒伏在地也罢,没有哀嚎,没有哭泣,它们其实在为自己庆幸,在为自己自豪,在冬天来临之前,一粒粒生命的种子已经孕育成熟。请向那些倒伏的作物敬个礼,它们用尽最后一点母爱护卫着它们怀中的孩子,等待着风儿捎来尘埃,等待冰雪将种子覆盖。
生命中每一个遇见,生活中每逢一次花开都是一种缘。所以我写下一段文字,记录这超越千年红尘的相逢,让这一抹抹深红浅红安放在心灵深处,让你我这段恍若隔世的相遇,永远融入在我以后的岁月里。
每当黄昏,我就急急地迈动起脚步,朝着“家”的方向。出村上江堤时,我总会看到村庄的上空,升起缕缕炊烟,白色的,缠绕在屋顶,树梢,也缠绕在我柔弱的心灵里。扯起村庄轻纱的,是留守在村庄里的女人,她们就是一株株永不凋谢的鸡冠花。
《洗澡花》
洗澡花是我们老家人对一种花的称谓,苏州人称之为夜饭花。静静一想,意境倒也相似,说明这花的特性撒到哪里都差不多,都是等到黄昏时分才开得茂盛。
我不是无缘无故想起这种花的。最起码在上海我还没见到过它,不会产生没来由的遐想。在我的老家很多,如若是盛夏回去,从红旗闸向西几十米处下江堤,就见到公路两边都是这花,连着成条挤成堆,编织成灵动鲜活的篱笆墙。虽然没闻到什么香味,倒也开得红红火火,肆无忌惮。全然不顾人的感受。
想到这种花是在抖音里刷到一个人,她关注并天天给我点赞时,引起我的好奇,我才对她不时多看一眼,但怎么仔细打量还是没印象。便跑到她的作品里翻寻,想寻找一些痕迹,看看有没有熟悉的影子,最终还是有些失望。
后来实在憋不住,便私信问她是哪里的?她说我是程家墩小云啊!我有些惊奇,她竟然是我家同族的小姑,从她嫁到江南的青阳县后,一晃好像有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小姑比我小,辈份高。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春天讨猪菜,夏天玩石子,秋天的晚上到生产队的稻场玩丢草把,躲猫猫。但我一直都叫她的名字,小姑是叫不出口的。
上初一那年,老家开始土地到户,家家都有土地,再听不到队长喊出工的大嗓门。她的哥哥姐姐也都先后成了家,比我小一点的小姑便“提拔”成家里的主要劳力。
放暑假时我总是借口做作业,看书,来逃避进庄稼地里,母亲也不让我去,在家搞些家务。去村中间里大河边洗菜,挑水都要经过她家门前,白天很少看到她,但能看到她门前的小花园,这是有姑娘家的标志。男孩子不喜欢花,更恨烦人的野草。花园不大,用木槿的枝条围了个圈而已。乡下的姑娘没有奢侈心,里面有一株栀子花,大丽花,更多的是洗澡花,主茎粗壮,枝节像鸡骨头般粗细不匀称,节和节如两个圆粘在一起般。一朵朵小花如一只只喇叭缀满枝叶间,倘若是中午,这些昨晚开的小花受不了夏日高温般耷拉着面孔,封闭了通往心灵的大门。
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却没有这个福份,天气越热越要往地里赶,那些干涸的棉苗,玉米苗需要水来降温解渴。她瘦弱的肩上过早地披上了烈日的烘烤,承受着一担担水的重压。
到了黄昏,小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匆忙洗洗完毕,一盆散发着香皂气息的洗澡水泼在花园里,干涸的泥土发出“嗤嗤”的响声,受了雨润般的享受过后,洗澡花神奇地张开了粉红的嘴唇,如果你静下心来,会听到一支支乐曲回响在即将降临时夜色里。
坐在竹榻边乘凉的小姑也像盛开的一朵洗澡花。
小姑二十岁左右就出嫁了。我不记得她是什么季节出门的,或许那时候我在街上做生意,或许在村委会那边开小店。反正没去喝喜酒。我也随后选择了外出,逃离了那块只生长不起眼花草的村庄。后来每年只在年底时回家看看,再也没见过洗澡花。也没有见到她,连一点点的信息也不知道。
有了私家车后回去的次数多了些,每次回程家墩我仍旧喜欢去大河边逛逛,寻找一下儿时的乐趣,复盘曾经留下的印记。每每从她家门前路过,我都感觉到无比惆怅,曾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子不见了,满目的树木杂草,间或有一丛丛的野蔷薇替代了记忆中花园里的洗澡花。蔷薇花是淡白色的,远不及洗澡花那么鲜艳。
昨天有人说它叫“夜来香”的,这和“洗澡花”“夜饭花”的名字都很相符。我从度娘那里了解它的学名叫紫茉莉,一个雅而不俗的名字。
其实乡下有许多这样的花花草草,鸡冠花啊,多风景啊,牵牛花等等,它们一路陪伴着我们度过了一段童年有趣而又欢乐的时光,让苍白有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