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正月二十三,一场春雪突至,晨起,先是零零散散的,柳絮似的,随风飘扬,早饭后,就纷纷扬扬了。这一日,又恰逢仁逸回家,准备乔迁的事。大地解冻回暖,雪花落在黄土地上,瞬间就化了,留一点湿印子。午饭后已成雨夹雪,淅淅沥沥,道路上泥泞起来。仁逸只请了一天假,没有办法的事,也只能招呼帮忙的人抓紧时间往车上搬东西。
晓雪默不作声,夹在来帮忙的人群里,低着头干活,她不敢看自己的父母,长时间和父母怄气赌气,做女儿的心里有愧,又不愿服输,表面上还是冷漠的,都有些无情了。
搬家的车是唤了素芬的女婿开来的运煤车,三五件家具,几床被褥,锅碗瓢盆,几包旧衣物,不多的东西堆在汽车一角,仁逸和两个儿子蹲在车箱里,头上顶了一大块塑料布,各自手里拽一个角,秀珍和两个小的挤在驾驶室里,就这样,一家人在扬扬的雪花里出了村,不像是乔迁新居,倒有点逃难的感觉,送他们的人都觉得心里一阵酸楚。而仁逸和秀珍的心里更加酸楚,是因为晓雪。
站在目送的人群里,晓雪心里也是酸楚的,有愧疚,有伤心,有委屈,又有一点点的希望隐藏着,五味杂陈。身旁站着的是雨燕,还有奶奶。
晓雪没有跟着父母走,这其中的缘由,除了年轻姑娘的倔强,也还有仁逸和秀珍对孩子的宠溺在里面,又加上隔壁婶子的劝说,婶子对他们说:"给孩子喘口气,让她留下来跟着我,给我和燕作伴,住几日,等情绪安稳下来,再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因为晓雪不吃不喝三四天,眼看着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一日日瘦削,红润的肤色一日日煞白,谁也看不下去的事。从小娇惯的孩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就是无济于事,仁逸本是凡事想得开,心里开明的一个人,嘴上虽没明确表示,但行动动上已经出现妥协的架势。人不是常说:孩子大了不由娘么。谁又能管得了谁一辈子,无奈之下,做父母的只好做出让步。
晚上,雨雪停了,风吹打着窗户纸,吱吱地响。晓雪、雨燕一并躺在奶奶的大炕上,三个人,一老一少又加一个年轻力壮的,屋子里原有的冷清就冲淡了。以前的姐姐是近的,后来上学住宿又变成老师是远了,如今,姐姐就睡在旁边,又是近的了!雨燕的感觉是三个人中最不一样的那一个。
奶奶依然坐在靠窗的一角,在灯下纳几行鞋底,几十年形成的习惯,不做点什么,不能安然入睡。灯已不是以前的煤油灯,春节前,全村人都接了电,装了电灯,各家各户都亮堂堂的,黑夜像白昼似的,过日子的感觉也开始一天比一天亮堂起来。
晓雪侧身躺着,一只手搭在雨燕的肩膀上,轻轻拍着,一只手支着自己的脑袋,看奶奶一针戳在鞋底上,用顶针顶过去,低下头,用牙稳稳咬出针来,麻绳在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使劲一拽,又开始第二下把针戳进手里的鞋底。晓雪说:"奶奶,给我粘双鞋,我也做鞋。"奶奶开玩笑:"城里人都穿买的鞋。""我又不是城里人。"晓雪一赌气,放下脑袋,睡下了。"好,好,给你粘,女娃大了,要备嫁妆了。"奶奶赶紧假装说错话似的应允。"奶奶,又乱说,什么嫁妆?"这一次晓雪红了脸。奶奶心想:这孩子,犟劲儿还没过,以后便不再提"城里"这两个字。只是第二天,真就打浆糊,几层布粘在一起,抺贝子,墙壁上贴满了做鞋子的布贝子。
自此之后,晓雪在奶奶家,白天,下地干活挣工分,工分记在奶奶名下,晚上,跟着奶奶学做鞋,一针一线,裁剪缝,有模有样。俨然成为奶奶的亲孙女。奶奶表面上不多说话,心里却按着嫁妆的标准做,鞋底一律白色的,千层毛边底,纳得针脚也是有花样的,麻线挽一个花,像牡丹,或像莲,针脚排行疏密有致,花样儿都在心里,口说心传,就这样日复一日,晓雪在乡下住下来,更不提回城的事。
再说大桥,新年过后,跟着村里的工程队外出揽工,是给南边深山里的煤矿修楼房,整整大半年,夏收时才回,这期间,晓雪去过大桥家数次,她和五婶竟然越混越熟,亲闺女似的。本来大桥是想借外出揽工这个机会疏远他和她的关系,没想到竟比以前更近了。他们又成了村里自由恋爱的那一对。人们互相传说着,像讲童话故事和神话传说……
自从晓雪姐姐留在她们家,雨燕还真就不孤单了,姐姐找自己的同伴,必定带着雨燕,不带也要跟着去的。其实做姐姐的,不带也不行,尤其去邻村的大桥家,身边带一个半拉高的小孩,比一个人去,竟要自在从容得多。
麦收后的田野,一派生机昂然,沿马路边的地都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这一年雨水充沛,风调雨顺,各家的地都撒开欢生长。
下午的太阳斜斜地挂在西边的天上,丝丝缕缕的云彩优闲地逛来逛去,一会儿成一大块棉絮,一会儿成一片薄纱,在即将到来的晚霞里晃荡。
收割后的麦地里一片金黄色,雨燕穿着奶奶做的布凉鞋,在地里呲牙咧嘴地走,凉鞋是蓝土布做的,大人穿过的旧塑料鞋底薄薄的,像黄色的烤面包皮,蓝土布纳了密密的无数针脚,沿着小土包似的脚面两侧是小蝌蚪儿似的窟窿,左边四个,右边四个,小蝌蚪在窟窿里动来动去,那是雨燕白嫩嫩的脚指头在动。
出门的时候,奶奶手里提了雨燕的布鞋让她换,雨燕本是拉着姐姐的手,见奶奶提了鞋过来,撒开姐姐的手,头也不回地跑远了,才穿上没几天的凉鞋,雨燕可不舍得换,可是"不听老人言 吃亏在眼前",这句话不到两分钟就应验了,地里到处都是密密林立着的小麦茬,一不小心就戳到雨燕的皮肤上,疼得她呲牙咧嘴地怪叫。不过乡下孩子皮实,被麦茬戳了几次后,就想出办法来,她小心翼翼把脚放在麦茬的行间里绕着走,扭秧歌似的。
雨燕跟着晓雪去麦地里给割麦子的人们送茶水,在地里收麦子的是仁逸和大桥,还有五婶,以及晓雪的两个弟弟,这么多人帮忙,一天下来,熟了的麦子己被割倒了大多半。
这一时段,村里已经实行了包产到户,各家各户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奶奶家人少,只有五亩地,全种了小麦,眼看着将是一个能吃饱肚子的丰收年,来帮忙的每一个人都心怀希望,饥慌了那么多年的肚子这时侯也趋于温饱,都安定了下来。
这大半个年,两家人分两地,心拴在一起,那是因为晓雪,又加上大桥一家,三家人的心也在一起了,那是因为晓雪和大桥。
晓雪和大桥的婚事已经定了下来,夏收后订婚,翻过年农闲时男方迎娶女方,男婚女嫁,双方家长正式约定时间。仁逸和秀珍趁周末回家里料理此事,正好帮奶奶收一下麦子。下午仁逸回了城上班去了,正好暑期,秀珍和几个孩子帮奶奶收割、碾场、扬麦子、晒颗粒,争取颗粒归仓。
院子内大门外到处堆满成垛的麦子,蝉在远处叫着,青蛙也叫着,沟里的小溪潺潺流淌……这时候,太阳早就掉到西边山里去了,透过敞开的大门,遥望清水河对岸的村庄也淹没到夜幕里去了,整个村庄都在夜幕里了。
忙了一天的人们坐在大门口歇息,奶奶喊雨燕拿出家里的小凳子、木头埻子、草蒲团,西瓜切成月牙儿搁在小桌子上。你一言我一语,听秀珍说城里人的希奇事儿,再听五婶的大笑话,晓雪和大桥先是坐在旁边听,偶尔也加进去几句话,几个小的早跑去别人家找自己以前的小伙伴玩耍去了。恬静如斯!住在城里的秀珍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埋怨城里的狭小和吵闹,真有点不想再走了。
学校里一下子少了许多老师,似乎显得冷清了许多,但似乎又是一种热闹后的沉寂,多少有了肃穆地感觉。仿佛暗地里一些东西也在消消发生着变化。被学生称为天书的英语课熙熙攘攘而来,静悄悄地停了,田老师也不再当老师了,听说去了镇上的化肥厂当了工人。
有时候,上下学的路上,雨燕和她的同学们偶尔会碰见骑着自行车的田老师,田老师似乎有了些许的变化,原来瘦小的个子,像田地里的禾苗,仿佛在一夜里抽杆结穗,长了一大截,他骑车的速度飞快,头发像树上的叶子在风里欢快地飞舞。遇到他的学生,他也会放慢踩单车的速度,不经意地看他们几眼,目光飘过他们的头顶,从他们身边一驰而过,仿佛放羊娃看见乱跑的小羊,总需吆呵几声才算负了责任。
曾经那么凶的田老师,在小学生的眼里彻底变了样,他们不再怕他,不再畏惧他,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调皮捣蛋的还会"嗷嗷"叫几声,这叫声里并非厌恶和唾弃,而有点念念不忘和恋恋不舍。
有一次,穿着白衬衫的田老师的自行车后架上多了一个穿鹅黄色上衣的洋气女子,只见那女子粉嫩娇艳,似春天里的迎春花一般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赏。这是除了晓雪和大桥的自由恋爱之后,花田村又一道亮丽的风景。
夏收,秋播,冬至,这一年因为分田到户,家家丰收在望,秋季交了公粮,户户都有赢余,晓雪和大桥结婚时奶奶叫人杀了喂了一年的大肥猪以备喜宴之用。仁逸一家回来,简单收拾了自家屋子,一家人住进去,家徒四壁,空荡荡的,当初彻底搬走,本来是想断了女儿留下来的念头,谁也没料到,今日却自已返回这里,住在这里,不由得感叹万千。
在奶奶家吃饭时,仁逸手里攥着两百元钱,拉着奶奶的手,塞在她的手心里,又把她的手合上,红了脸说:"打扰婶子,心里过意不去。这点钱实在拿不出手。"奶奶无论如何不接,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又说:"燕她爸如果在,哪里是今天这光景,你们回来,还用自已做帮手?"说这话时,泪已湿了眼眶。仁逸也湿了眼眶,也无论如何让婶子接住,奶奶心里有了主意,已不再争辩,等新娘子晓雪出门时,把那两百元,塞在晓雪手心里,让握紧了,说:"常回家,奶奶家也是家。"
这几日,雨燕身陷这场喜庆里,参与其中,穿新衣服,吃糖果,看别人放花炮,跟着成群的小伙伴跑前跑后,过节一样,在喧笑中分享姐姐的快乐,混在迎亲的队伍中观看热闹场景。纯粹一个小屁孩,大人们的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她哪里知晓,只是莫名喜悦,好像读书又读到童话剧的结尾处:公主与王子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第二章(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