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沟真正意义上的冬天,要从火炉里开始烧火算起。
是等着把最后一捧黄豆收进柜子,还是把最后一背篓蔗杆儿上缸,那就说不准了。一年四季都忙着的牛角沟,等到把地里该收的收,该种的种,该归仓的归仓,就差不多到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了。地里的麦苗和油菜已经有了抵抗冬里天的油绿了,未下种板地等着数九寒天的冰冻,等着来年春上苏醒了再翻开。
闲下来的牛角沟,不等天黑,就把灶塘里用红火灰盖着的柴头子,移到火炉里,添上几把树叶树皮细毛毛柴,把火烧旺起来,再架上粗点儿的柴,暮色还未完全合拢时,牛角沟院子上空,青灰色的烟就会发出邀请——
“火炉烧火了,烤火来!”
“是个(的)咧——烤得火了!”
说是闲下来,也只是说说而已。在农村,哪有真正闲下来的时候。
火炉边上,早就摆好了一挎篮苞谷穗子。那些没有被挂上屋檐下的苞谷棒子,就等着火炉里火燃起来了。要是嫌火不够旺了,又怕起身添柴的话,就把刚扭掉苞谷的芯子捡两个,扔进去,至少能让挂在火炉上的茶壶水热上一两度的。我最喜欢看苞谷芯子刚刚燃烧后的样子,深深浅浅的纹理在火里慢慢地由通红变得暗淡,竖直整齐的开裂,然后再纵向蜷缩成各种弧——很多植物,在烈日和严寒里,以其最美的姿势走向生命的另一极。比如菊花,就算是风干,也都是以盛放的姿态,从不曾落下一瓣花。
很多自然界的法则,孩子们才不在乎。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说,小娃子的屁股是尖的——坐不住。确实,能安安稳稳坐在火炉边的,没几个是孩子。偶尔能被拽到火炉边的,要么是火炉里烧的红苕洋芋要“翻边”了,要么就是自己的火盆里么得火炭了,等着火炉里烧出来一点红火炭,夹到自己提的火盆里,没有烟,不熏人,可以“抱着”烤。
红火炭里,最不受人欢迎的就是苞谷芯子了,不等从火炉里夹出来,就变黑了。最喜欢的莫过于桦栎树火炭了。
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冬天都提火。提火就是把家里坏了的洋瓷盆或者洋瓷碗,甚至是喝水的洋瓷茶缸子,用钉子扎上眼儿,再用铁丝系上做成把手,里面装点火种,再放上些炭,提到上学,边走边抡,等到了学校,火就旺旺的,一个早上驱散寒冷就指着这点火了。所以那时冬里天,谁的火盆里有几节桦栎木炭的话,那简直比饭碗里有几块瘦肉都还要让人眼馋的。
不仅小孩子知道,稍微懂木炭的都知道,桦栎木炭那叫银炭。银炭是方言,一是说桦栎木炭耐火,受烧;一是好的桦栎木炭,用泥土封灭的,上面总会有一层银灰色,用了水的炭,颜色黑乎乎的不说,敲上去的声响都是闷闷的;银炭才不,就是掉到地上或者用火钳敲击,声响绝对是,干干脆脆,毫不含糊。
桦栎木喜阳,东西走向的牛角沟,阳半边也有不少桦栎木,但大多是舍不得烧炭的。牛角沟没有通公路时,离桐木街不到五里路,扛上百十斤桦栎木杆子柴,就是湿的,也能换上捆麻花,或者几斤盐的。据说是烧炭很费柴,一千斤柴好能烧百十斤炭,离街远的没办法,柴运下来还不够功夫钱了。所以后来我在桐木上班时,买炭取暖,从来不跟人家讲价。就算是现在,去市场上买农村来的萝卜青菜的,只要是看上的,从来不问价。
上小学那阵子,就盼着星期天逢场(集),只要是一四七桐木场,就有胭脂沟麻衣庙上面背着背篓买炭的,趁着人家歇肩或者有人问价钱时,就从背篓后面偷偷去,摸上一两节炭,节省点儿,搭点儿灶门前的土罐里面做饭闭的麸糟子,能烤上一个周呢。不过这一般比较皮男孩子才有胆子去。我们胆儿小的,就老老实实地等着火炉里培的火种了。
为了火盆里的炭,火炉里的火,冬天我们牛角沟,大人小孩都喜欢上山去。阴坡多杂木,好几年都懒得成片的放倒,地边的柴火,倒是不等长起来就会被砍的——长高了会荒地,砍火粪柴又顺手的很,所以地边岩岩碥碥的,不管阴坡阳坡,都是我们捡柴打疙瘩爱去的。一个夏天干了的柴,一理一大捆的,还有树疙瘩,小孩子劲儿小,轮不起大锤,就只有捡小的来,最喜欢就是黄栌木树疙瘩了,一锤下去,像撕下一块煮熟了的瘦肉一样,黄色的纹理,略带树脂的清香,一点都不亚于斩获了一只鸡腿。不过这种疙瘩,中看不经烧,还爱噼噼啪啪地响,让人烤个火都不安心,生害怕爆出个火星子烧了衣服鞋子的。
为了这份安心,还是喜欢和大人一起去整大的,去弄桦栎木疙瘩蔸。桦栎木疙瘩,大多是大树桩,只要你不把桦栎树连根拔起,在砍去的根部,它又会发出新芽,而且生长速度很快,成片伐倒,三五年又会成林。在成片的桦栎树林当中,是比较难找到完全枯死的疙瘩蔸的,一般得瞄上好久,等探明白了,再带上八磅锤,钢钎子,板锄等工具去挖,地方容易的话,可能一个晌午就行,要是地方不得势,还得再请上个劳力,整上一两天的,也都有。费了这么大的周折,就是为了尽可能地保证它的完整性,这样的疙瘩,太难得,它是要在牛角沟的火炉里,等一个隆重的日子,再粉墨登场——
等火炉上边的豆腐干黄,腊肉香;等炉火边那一双双鞋底子纳起,鞋帮子被碎布撑出脚的模样;等火炉边围满了欢声笑语,闲话家常……
再以过年的名义,投入牛角沟烧得最旺,燃得最久,炉膛最红的那一炉火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