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末,大哥读完初中,回家侍弄庄稼,在那时,这不算低学历。
大哥21岁当上生产队队长,又能说会道,个子中等,但婚事要么高不成低不就,要么锅投笼不投。
眼看大哥迈进26岁的门槛,母亲急得坐不住了,四处请人给大哥说亲。
庄户人家,最怕儿子晃荡来晃荡去,最后晃成老大难的光棍。
这种情况,在农村并不少见。
可是,东谈东不成,西谈西不中意,母亲愁得睡不着觉,半夜起来抽烟袋。
那天,母亲在芦苇荡里给生产队割柴,有妇女悄悄地告诉母亲,大哥跟新荡的孙芳好上了。
两个村庄,间隔一条小街,街南是新荡,街北是马荡。
我家住小街北,孙芳家住小街南。
孙芳在中心小学做民办教师,父亲在中心医院做事,每月拿固定的工资,母亲担任新荡村妇女主任,孙芳三叔是公社干部。
孙芳的家境比我家好得不是一点半点,我家没法比。
母亲起初不相信她会看上我大哥,可那妇女言之凿凿,把两人相处的细节说得绘声绘色,母亲不得不相信。
这下,母亲笑得嘴角咧到脖子下,干活更有劲,挥刀砍割,噼里啪啦,芦苇瞬间倒伏一大片。
母亲回家问大哥,大哥把嘴撅得有八丈长,说孙芳家人死活不同意他们在一起。
母亲紧张了一下,然后故作轻松地说,新社会,婚姻自由,父母不能强制包办。
大队广播上学来的词,派上用场了。
大哥阴脸皱眉,难不成我们直接私奔,找公社不能解决?
被大哥这么一反问,母亲慌了手脚,既不能叫大哥不跟孙芳谈,又不能跑去抢了孙芳回家。
有些事情嘴上说说可以,真要放行动上千难万难。
母亲一夜未睡,第二天,天色蒙蒙亮,母亲去找卸任的老大队书记,请他出面撮合。
老书记点头,说愿意卖个老脸,他了解母亲和大哥的为人。
母亲喜滋滋的,即刻跑去三十里外的集镇,买来四样重礼,送去老书记家里。
走得匆忙,母亲没有来得及带上干粮,也没有舍得在集镇买碗毛把钱的面条,空着肚子,赤足来回走了六十里,饿了渴了,就捧一口路旁的河水喝。
第二天,老书记拎着四样礼,去了孙芳家。
午饭后,老书记红着脸醉醺醺地走出来,母亲眼巴巴地迎上前。
孙芳父母好酒好菜地招待,给足了老书记面子,唯有大哥的亲事一句不让提。
没过几天,孙芳家放出的话,经过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加工,传遍小街的角角落落,到了母亲的耳朵变成这样:
就江家那个德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吨草放个轻巧屁……
母亲气得要往天上跳,要大哥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要和孙芳断绝往来,她是仙女,咱家高攀不起。
大哥不干,直着嗓子吼一通,然后抱着被子去了生产队牛棚住。
几天后的清早,母亲堵在牛棚,只见大哥胡子拉碴,脸色灰暗,萎靡不振,瘦了一大圈。
直到母亲答应他和孙芳交往,大哥才肯搬回家。
天下的母亲,莫不如此。
心里想着的都是孩子,为了孩子,愿意吞下各种委屈,愿意把头低下求人,甚至愿意让人啪啪打脸。
当天下午,母亲换了一身拿得出手的衣服,提着两瓶酒两瓶麦乳精,跨进了孙芳的家。
母亲思维清晰,说话掷地有声,向孙芳父母保证了很多,最重要的就是,江家人没有大本事,但是做人地道实诚,清清白白,永远不会做让人戳脊梁骨的事。
也许被我母亲的话说动,孙芳又哭着说非江家不嫁,孙家父母终于勉为其难地点头。
大哥和孙芳正大光明地交往半年之后,两家定下嫁娶的日子。
孙家提出聘礼,一块手表、一台缝纫机、六套衣服的布料,外加一件华达呢大衣。
母亲当即答应,认为孙家通情达理,没有提出过分要求。
聘礼的多少,自古是男女双方矛盾的焦点,女方要,男方讨价还价,难免发生口角之争,甚至互相谩骂,最后谈崩了,分道扬镳。
这些聘礼,对于有钱人家轻而易举,可对于我家难上加难,因为那会,我家才把盖房子的外债还清,一分钱积蓄也没有。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妈妈早有打算。
芦苇荡里的那群鸭,父亲当眼睛一样爱护,一听母亲说要卖掉,吼着要打母亲,被大哥拦住。
母卷起袖子,拿出要跟父亲拼命的架势,父亲骂骂咧咧,划着小木船,一头钻进芦苇荡。
母亲收拾两件换洗衣服,撑起长木船,去找父亲,父亲去哪儿 ,她跟到哪儿。
父亲当然知道儿子终身大事耽误不得,只是一时舍不得朝夕相处的鸭子,三天后,父亲红着眼睛卖掉那群整天绕着他呱呱叫个不停的鸭子。
卖掉鸭子,母亲转头要卖屋后的长木船,二哥一蹦三尺高,说什么也不同意,然后干脆吃住在船上,撂下狠话,谁来买船砍谁的爪子。
下芦苇荡割柴,离不开船,捞鱼摸虾,离不开船,运蒲包柴帘,也离不开船。
所有人都可以找到任性的理由,都有为难之的地方,只有母亲不可以任性,只有母亲不可以为难。
母亲撑着邻居家的木船,去芦苇荡里去找躲藏起来的二哥。
四野无人,星光黯淡,野鸟扑腾着,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
母亲没有时间害怕,只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二哥的名字。
母亲的声音,被唧唧的虫声搅乱,又被杂乱无章的风带走。
母亲的脚,被收割后的芦苇根戳破,鲜血一路滴落,渗进败草丛中,又被滩涂收藏。
母亲保证,把大嫂迎娶进门,半年之后,一定给二哥打一条新木船,二哥这才回家。
母亲又跟亲戚借了一些,包括酒席的费用,这才差不离。
新瓦房的东房间,作大哥的婚房。
五斗橱,高低柜,榻米床,早已打好,油漆得铮铮发亮。
一切准备就绪,大哥的新衣服实在拿不出钱买,母亲一筹莫展,正在这时,孙芳瞒着家人,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扯布给大哥做了里外两身新。
鞭炮响起来,孙芳的两个弟弟撑着木船停泊在我家码头,她的父亲从木船上小心翼翼地搀下她,大哥接过孙芳的手,二哥三哥跟在后面,一起踏着铺着的芦苇,走向我家。
此时的母亲,躲在人群后面,搓着皲裂的双手,强咽下逼上喉咙的泪水。
她这一个月,到了晚上,就着一盏煤油灯编柴帘,到了大半夜,累了困了,吸一管烟袋提神,接着继续干活。
夜深人静,只有银白色的芦花陪伴着她,翻飞在昏黄黯淡的煤油灯下,悄无声息地落在母亲摞满补丁的衣服上,落在她枯乱的头发上。
东方鱼肚发白,母亲上床稍微躺一躺,公鸡打鸣,赶紧下床。
天天如此。
母亲常说,她没有本事,只有力气使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