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里印象里的海不是蓝色,也不是碧绿色,而是一片苍茫无涯沾满了雾气的白色。 出门左拐直走十来步,是海。海也不是那种观赏性的海,是旧时打渔人的出征点。岸上都是些贝类的碎壳和凹凸不平的石头,阳光大好的时候照映得海边上的物件们闪闪发光,同时也会有浓烈的海腥味弥散开来。岸边上堆着好几条破旧的船,海面上一长串胶球还在飘着,随着海浪起伏。清早起来的时候总是有雾,迷蒙一片勾勒不出海的轮廓。只记得眼睛能望向的对岸有块礁,横亘在这片海的中央,遮挡住了视线能到的更远的地方。 半里的家就坐落在这个海边。在半里更小一点的时候这片海还更热闹些,总是会有人夜里开船出去捕鱼,清早满载而归。而那个时候这片海还很丰饶,全然不似现在的贫瘠。涨潮的时候很多人都过来这里,捡些被海浪冲上来的海物。运气好的时候能捡满一个塑料桶,带回去烧水煮开,就着冰镇啤酒,就是一顿简单又丰盈的美味。 半里小时候最爱在海边玩耍,蹲在岸边的石头上伸手够石缝里的小海螺,等它从里面害羞地伸出软软的的身体。从岸上的碎石里面挑好看光滑的石头,带回家放水盆里洗干净,阳光下晾干,最后都放进玻璃瓶子里,还蛮好看。钓鱼这种事情半里也是尝试过的,跟着舅舅一起提着水桶坐在海边,钓上来的鱼他总要伸手去摸上一下,感受鱼身体的有力和跃动。夏天的时候总是要洗海澡的,半里在浅滩里撒欢似的玩水,心情总是畅快的。 半里对于海的感情,也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半里记忆里的父亲就是家里高堂前的一道灵牌。据说半里一岁多的时候父亲就离开家里随人家远洋出海讨生活了,夏天走的人,等到来年春天都杳无音讯。按照乡邻的说法,怕是出了海难回不来了。乡邻都劝他母亲趁早替孩子的父亲立个牌位,好让灵魂早点安息落脚,不至于孤魂野鬼没人惦记。半里的母亲不相信自己的丈夫那么命短,硬是拖着等了两年多,觉得人是真的回不来了才给他立了牌位。 母亲一个人拉扯半里长大,在水产品加工的工厂里做女工,身上常年是洗不掉的海腥味。这种海腥味是无论换上多么干净的衣服,换洗多少次工作制服都洗不掉的。从工厂带到家里,以至于半里印象里的童年满满的都是大海的味道。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半里初中毕业。 大概是这么多年与海的亲密接触又并不那么美好的记忆让半里的母亲对海有了深深的厌倦,她教育半里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半里,以后你可得带妈去没有海的地方,妈这辈子就指望你出沙湾了。” 彼时的半里16岁,已经上了初中,他哼哼哈哈地应着,低头摆弄鱿鱼蠕动的爪。把这个放到沈冰雁的书桌里,准保她吓得连妈都不认识。 沈冰雁是半里的同桌,说不上多漂亮但也容貌大方,老师眼里的乖乖女,偏偏对半里有那么一点野蛮霸道。半里知道沈冰雁是嫌弃自己这个同桌学习不好,还黑不溜秋,身上总是一股鱼腥味儿。老师的意图其实很简单,优等生带末等生,一帮一把成绩提上去,谁让沈冰雁命好,分到了自己这个同桌呢。刚开始跟沈冰雁同桌的日子沈冰雁没少对他翻白眼,半里也不示弱,想尽法子捉弄她。沈冰雁讨厌小动物,他就把家里的乌龟、螃蟹之类的带到学校养,还用的是放养的办法,偏偏就放在桌子中间,看得沈冰雁直犯恶心。好学生的背后靠山就是老师,沈冰雁动用了老师这个杀手锏后,半里再也没敢把乌龟小蟹带到学校,因为这事还交了一份五百字检讨,多吃力不讨好。其实半里还是挺喜欢沈冰雁的模样的,说不上来的感觉,就是觉得耐看。小孩子的感情大都单纯,久而久之,半里也算是摸透了沈冰雁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气,也由最初的针锋相对变成了愿打愿挨。女孩子嘛,让着她点,谁让自己还有点喜欢她呢。没想到自从自己变成温顺的小白,对沈冰雁的野蛮无理千依百顺之后,她对自己的态度也有了些许变化。起码沈冰雁比之前温柔多了,砸在身上的拳头也不那么重了,拧出来的印子也不那么深了。 这次半里之所以又重操旧业纯粹是想逗逗沈冰雁。最近沈冰雁一直溜号,一双眼睛盯着黑板都盯得直了。半里暗自观察着沈冰雁的神态和举动,决心吓吓她,让她打起精神。我学习差可以,可她不行啊。半里想着。男孩子的思维方式真是又简单又直接粗暴。于是半里从家里带来了一条鱿鱼,舅舅家昨天刚打上来的,半里精心挑选了十几分钟的战利品。个头不大,盘好条顺手感佳,既适合携带又方便隐藏,要是沈冰雁愿意,烧了课本给她烤了都行。 半里起了个大早,饭都没吃,手伸到水盆里蘸了些水胡乱地往脸上糊几下,把水桶里休养生息的鱿鱼抓起来套进袋子里就急匆匆地跑了。本以为自己这么早一定是第一个,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鱿鱼放进沈冰雁的课桌里,然后自己在一旁补个觉等待尖亮的女高音叫醒自己。或许自己眼珠转得够快的话还能看到沈冰雁动人的粉红脸颊和灵动惊喜的大眼睛。想到这里半里忍不住偷笑起来,完全陶醉在自己完美的预谋里。 但是推开门后,半里傻眼了。沈冰雁正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你,你怎么来的这么早?” 半里的手忍不住往后藏。 “一股子腥味。你又带什么东西来了?出去!” 沈冰雁没好气地冲他翻了一个白眼。 半里突然有些尴尬,为自己的预谋失败感到失落。刚要出去的时候沈冰雁叫住了他。 “能陪我去海边转转么?” 刚才的声音是沈冰雁发出来的?她竟然对我用那个什么,什么祈使句? “好啊,不过,不过早自习要开始了啊。”难不成你还能逃课? “我们逃课吧。”半里的眼睛里闪烁出焰火。这是我认识的那个乖乖女沈冰雁? 沈冰雁站起身背起书包就往外走。“在老师同学来了之前,抓紧点。”路过半里身边的时候沈冰雁发现了他手中袋子里还在挣扎蠕动的鱿鱼,又是一记拳头砸下来,“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 半里笑了。 夏天的海风腥腥咸咸,半里的身上黏黏腻腻的,其实并不会有多浪漫。半里看到海就想脱掉身上的衣服冲进去,起码这样还能凉快些。可是沈冰雁在他旁边,他不好意思。 打半里在教室里撞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今天不正常了。能出了什么事呢,半里踢着海边的沙子,袋子里的鱿鱼已经被闷得不动弹了,大概是死了吧。 “半里,今年升高中,你还打算念书么?” “不啊,我又不爱读书。” “我也觉得上学没意思,也想不念了。”沈冰雁的声音很小,像是被大海吞没了一样。 “说什么糊涂话,你跟我不一样。”半里又好笑又着急。沈冰雁可是个念书苗子,怎么能跟自己走一样的路。只要她好好读书,上大学不是问题。 “怎么不一样?我只知道我跟你一样都生而为人,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沈冰雁振振有词。 半里很想举出一个比沈冰雁更牛的语录来劝服他,他结结巴巴半天也想不出来更有利的回击,挫败感涌上心头:“你傻。” 沈冰雁的眼睛暗了下去:“半里,我爸爸一年没有回来了。其实他是个渔民。之前也是一走很多个月,但休渔期都会回来的。这次他已经走了一年了。我怀疑——”沈冰雁没有再说下去,头埋得很低。 其实沙湾里的男人大多都是从事这个职业的,很辛苦也有危险,如果走了很长时间都没有音讯,那么结果不言而喻,八成就是永远都回不来了。就像半里的父亲一样。 虽然两个人同桌了有两个学期,沈冰雁出糗哭鼻子的样子半里也不是没见过,但是这一次沈冰雁的哭鼻子让半里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哎哎哎,你可别哭啊。着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你看我是那种人么?”看见沈冰雁不理他,半里也有些着急。“要不这样吧,我帮你去找你爸,你看行么?” “别闹了,你上哪去找。人回不来就是回不来了,找不回来的。” “你看你心里不是挺明白的嘛。” “我就是有些难过。我爸要是真没了,我们家就没了顶梁柱了。我妈妈一个人带着我和弟弟多不容易的。” 半里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了,还从远处徐徐奔来撞在石头上碎成浪花,更近的涌进岸边渗入海滩浸入贝壳里。半里觉得燥热,情不自禁地扯开白色校服上衣的口子,敞开衣襟露出同样黝黑但干瘦的胸膛和肚子。 沈冰雁大概是盯了他好一会儿,指着他肚脐下方的污痕问他:“是胎记么?” “嗯,我跟你说这叫与众不同,我独有的标识!”半里指着胎记神情夸张,特别骄傲似的。 “傻。”沈冰雁破涕为笑,额前的刘海轻轻摇曳着。 笑了就好啊。半里想。 “不过我是真的想去看看更大的大海。沙湾的太小了,也穷了,没什么意思了。”半里望着大海说。 “带我一起吧!”沈冰雁倒是难得的积极。 “女孩子家家的,出什么海。老老实实在家念书,然后嫁个好男人。”半里被自己说出的这句话惊到了,真有气魄,男子汉一样。是不是也是爸爸当年的样子? “谁说女人就不能出海?偏见!我就要去。”半里突然觉得眼前的沈冰雁倔的要命,变了个人似的。 “这都辛苦活儿,还不是心疼你们?”半里冲她使了个媚眼。 “如果你真想去的话,我们家是认识些亲戚的,常年跑这个,说不定能带带你。” 半里想了想,没有立即接话。其实半里是有些动心的,对于能离开家出去闯荡,但同时也心有顾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也是要有所凭借和依靠啊。况且还不知道母亲怎么想。 “说句话啊。”沈冰雁倒是急起来。 “容我考虑考虑。” 这一考虑就是两年,沈冰雁升了高中,半里去念了技校。 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半里迟迟下不去筷子。母亲见他不对,拍了拍他的脊背。 “妈,我想出去打工。”半里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们要实习了?”母亲往嘴里送了两口饭。 “嗯——算是吧。”半里犹豫了一下,把想出海的想法咽进了肚子里。 “能找到的话就好。包吃包住?一个礼拜总能回来一次吧。” “说不好,万一忙呢。” “也是。”听到母亲这样说,半里的石头落下去大半。 说来也巧,好久没见的半里和沈冰雁昨天碰了面,沈冰雁出落得更标致了,半里不禁又把她奉为了自己的女神。沈冰雁竟然还记得那件出海的事情,没等寒暄用语说完便开口问他考虑得如何。半里自从上了技校课业也不紧张,整日无所事事,正想找点刺激的事情做做。更何况是昔日女神同桌旧事重提,再不表态不就是默认自己是熊包一个了么。这让半里年轻气盛如何能忍。于是点头应允十分慷慨,“想好了”,算是确定了自己一件生命里的小事。年轻人嘛,似乎真的可以不计后果一腔孤勇。 走之前的那个夜晚沈冰雁请他到家里吃饭。沈冰雁给他递了根烟,红双喜,半里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这么贵的烟。半里不会抽烟,那是他抽的第一根烟。半里被呛得流眼泪,但是心里却很爽。是不是自己又男子汉了一些。 一桌子的菜谁都没有动几口,半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让沈冰雁陪他去海边散散步。 夜色中的大海多温柔啊。不似白昼间看得明晰,却多了一丝温柔的裹挟。也许所有的凡尘琐事都可以趁夜色朦胧丢尽大海葬进海底,等天色破晓生出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来恍若新生。 “其实我是喜欢你的。” “我等你回来呢。”半里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和惊喜,莫非沈冰雁也——“我等你下次回来带上我一起。” 半里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我还以为你也喜欢我呢。” “去你的。” 一笑置之。好在大海能吞吐日月也能化解春风雪雨。 半里跟着老徐走了。 老徐四十多岁,但是说起来他看起来可能更老一些。常年风吹日晒使他的皮肤黝黑,是那种皱纹很深颜色发亮的黝黑和苍老。但是看得出他的强壮和力量,是半里在沙湾玩一辈子水都练不出的强壮。 老徐叮嘱他上了船不要乱讲话,叫他做什么不要多嘴,手脚麻利些。 半里问他什么话不能讲,老徐一本正经地卖关子,上了船你就知道了。 开船之前像是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船上插着许多旗帜,飘飘扬扬随风招展。伙计们都在岸上站着,这时有人燃起长串的红鞭。半里捂着耳朵听鞭炮噼里啪啦的欢快声响,既新鲜又畅快。他的心也如同此刻地上的红色纸屑一般炸裂成一朵花,在码头上闪着点点星火。上船之后的感觉并不美好。半里晕船,虽说小的时候就随舅舅上过船,但都是近海,走得不远,也不觉得晕眩和难受。但这次倒像是中了邪气,晕船晕得厉害,头痛欲裂,四肢乏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床上躺着歇息。半里是老徐带上来的人,理应对半里多些照顾才对,谁知上了船后老徐就把半里介绍给老李,自己做起了甩手掌柜。老李还是个挺好的人,对半里很是照顾。在半里刚开始晕船的那几天像照顾亲儿子似的照顾着他。老李跟老徐年纪相仿,也都同样的苍老,脸上满满的岁月的痕迹。如果要做这行,不适应海上生活是不行的,良好的身体素质是必备的。好在半里晕船的症状很快得到了缓解,适应了海上的生活。前几天由于身体原因,半里也没有跟大家一起吃过饭,都是老李单独盛出一小份给他带过去的,半里没胃口也吃不下什么,如今恢复得差不多了,倒是感觉很饿了。在船上吃饭怎么能少了鱼呢,炖的是青鱼,这种鱼很廉价,但是吃起来味道不错,易入味,肉质很劲,半里在家里的时候也最爱吃这个。人多,一人一筷子下去几乎就吃完了鱼的一个面了,半里想伸手把鱼翻到另一面,刚要伸出筷子就被老李挡了回去。“这鱼该……”“这鱼该顺个面了,是吧。”老李地筷子夹住鱼头,示意半里也动手给自己帮忙。半里脑子转的快,很快就意识到这可能是老李说的是船上的一个规矩。 “吃了饭后筷子别横在碗沿。”旁边的人也跟着提醒半里。 由于是夜里作业,饭吃的很早,大多数人都回船里躺下休息为了接下来有个好的精神头。半里睡不着,坐在外面守望着大海。黄昏时刻的大海被余晖洒下的金色笼罩着,海不再是蓝色,也不是家乡雾气缭绕的白色,而是被温柔宁静的金色镀着。此刻海上的太阳硕大,一丝一点,缓缓沉没。 “怎么不休息。”是老李的声音。 “您不也一样。”半里笑笑,“师傅,这些日子多谢您照顾了。”半里一时找不到话,想起了这么一句。 “别客气,出门在外嘛,都需要相互照应着。你今年多大了?” “虚岁十八。” “哦,我儿子应该跟你一样大了。嗨,都是毛头小子。”老李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和打火机,手挡着烟头把它点燃了。 “您多久没回家了?”半里听老李话里的意思,像是很多年没见到过儿子了。 “好些年了,多到我都记不起了。” “这么多年不回家?” 半里惊讶。“妻儿老小就这样不管了吗?他们肯定是当你死了。” “呵,”老李苦笑,“年轻一点的时候只知道赌,发了工资就去赌钱,每次都是输的精光,也不知道悔改。后来年纪大了些,想回家了吧,又觉得没脸回去。你说的对啊,妻儿老小,这么多年我从没管过,没脸回去。”老李嘴里吐出淡淡的白烟。 半里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从没在自己记忆里真切存在过的父亲。“师傅,我觉得您还是应该回家看看,走了这么多年,您家人也该惦记您的,都是一家人,怎么都会原谅你的。” 老李夹着烟的姿势长久地停顿了几秒,眼睛眯起来,眉头上的皱纹更深了一些,“嗨,再说。” 空气里竟然有了些许忧伤的气息,老李如此伤怀,竟让半里也有点想念母亲,还有沈冰雁。 “要不师傅,回家的时候我带您一起,当是去我家串串门。” “臭小子,那我是不是先得认你做干儿子啊。”老李锁着的眉毛打开了,一支烟抽完,把烟蒂蹭了蹭板子,熄灭了火。 年纪轻一点的人里,半里最喜欢跟阿力打交道。阿力比半里早来了两年,也比半里黑、壮实。说是有个对象已经定了亲,在家里一直等他,等他挣够了钱就结婚。阿力下了船是不抽烟的,一根也不碰,但是只要一上了船,烟就抽的很凶,一根接一根。船上的生活太乏味了些,除了高强度的工作就是空乏的休息生活,消磨光阴也消磨心力。 半里寻思着问问阿力,能不能带沈冰雁上船的事情。老李他是断然不敢随便去问的,想先试探下阿力的口径,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沈冰雁那丫头性子犟,不带她来她是不会死心的。 半里去了阿力的屋里坐下来,“哥,问你个事。”阿力正在床上手柱后脑勺躺着。半里坐在阿力腿边,空间实在是太狭小了,几乎只能容得下一张床铺。 “哥,你觉得咱们的伙食咋样?” “凑合吧,倒是能吃饱。” 半里觉得有点眉头,“你说,咱们船上能重新换个厨师么。饭做的有点难吃啊,一点味道都没有,要不是干活太累饿得要命,我是真的一口都不想吃。”热切的眼神迎上阿力的,“你说呢,哥?” “确实不太对口味,但换人这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船上的人个顶个的都是有关系的,你想把做饭的换了,说出去不就是得罪人?” 半里眼珠一转,“那新添个人手呢?是不是有点困难?” “这还用说,你又不是船老大,人员变动的,你说了能算?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做饭的厨子生个病有个事什么的,不然一般来说是不会换人的。老大都没说什么,你在这儿倒是挑起来了。” 半里仍然不死心,“要是船上能来个女人么,做什么都能下饭了。你说呢,哥?”阿力在一旁跟着笑。“可以让嫂子过来做饭啊,这样你们两个都挣钱。” “胡说八道,哪有带女人出海的。” “怎么不行?” “没为啥,这是规矩,不吉利。再说这活多累多脏多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竟然还张罗着让女人来,真有你的,想女人想疯了?”阿力没好气地教训着,半里自知理亏,也不再作声。就这么算了?半里有些不甘心。 规矩是什么东西,人定的,那人也一样可以破啊。船上厨房掌事的是个老头,半里决定从厨子老头下手,跟厨子老头搞好关系,说不定还能争取一下机会。船员休息的时候厨子老头是不休的,船员们不能不吃饭啊。厨房里的活杂,掌不了勺可以帮忙打打下手啊。半里来到厨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多虑了,厨房里分工明确,再来半只手都是多余。 厨子老头见门口有个身影鬼鬼祟祟的,吆喝着让他进来。 “嘿,师傅,需要帮忙么,我这挺闲的。” ”吃饱喝足就去睡觉,来这干什么,你看我们这儿像是缺人手的样么?“ 半里第一次套近乎失败了。 第二次 半里学聪明了些,跟老李要了根烟,借花献佛,在厨房门口转圈圈,等到厨子老头出来了立马殷勤地递上去。厨子老头接过烟,满腹狐疑。 ”你可来这儿转悠很多次了,无事献殷勤,我猜你没安什么好心吧。说吧,是不是想加餐?中午吃了饭还剩下几个馒头,我让他们给你拿出来。“ 说着嘴就张开准备喊话。 ”哎哎哎,不是这事!师傅,我不饿!“ ”那是怎了?“厨子老头立定看他。 ”是这样的,“半里终于决定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我有个朋友想跟船,我觉得啊她也就是一时新鲜坚持不了多久,但是她还挺犟的,非来不可,您看你这厨房的工作还算可以,能不能——“ ”半里——你怎么在这啊,都找你呢,现在要加个班,快跟我来。“阿力不合时宜地打断了半里的话。 第二次实事求是也失败了。 最近都摸不到半里的行踪,大家休息了要么睡觉,要么打牌聊天,唯独找不见半里的踪影。前几天还从这儿要走了一根烟,明明记得他不抽烟的。这天老李吃饭的时候叫住了半里,示意他吃了饭后来自己屋里。 “最近怎么回事,看你心神不宁的。想家了?” “没,离回家也近了,还不至于这么迫切。” “听说你最近常往厨房那儿跑?”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老李。 “嗯,有个事想找厨子老头帮忙,一直没办妥当。” “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你。” 老李倒是很大方。 “其实是一个发小,一直想来船上,可是她不争气,是个女娃子,船上不许带女人这规矩我是知道的,但是这也算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了吧,我就想看看能不能尽量争取帮帮她。她也做不了别的,唯一能让她做的,我只想到了厨房。所以——” “如果是来船上看看的话,其实不必那么麻烦。我去帮你跟老大说说,哪还至于你这么麻烦。” “谢谢师傅!”老李的通情达理让半里惊喜极了。 老李的眉头一皱,快速又长吸了一口气。老李有严重的风湿,算是出海人的职业病。 “师傅,等休渔了,您一定要跟我走,我带您回我老家沙湾看看病,再好好休养一段。” 承蒙老李的照顾半里才在船上混得不赖。 “沙湾,” 老李跟着重复,”倒像是去过一样。“ 沈冰雁来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天气也转凉了,不再那样燥热。 船长念在老李是二十年的老员工,而老徐又是沈冰雁的远亲,考虑再三才答应让她过来几天。并且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在船上老老实实,别惹出些麻烦。 船上第一次来了女人,让大家很是新奇。一个个垂涎欲滴的恶狼样恨不得眼睛都要掉出来了。沈冰雁是以半里女朋友的身份上传的,况且船上没有多余的床位可以分给沈冰雁,于是沈冰雁只好跟半里挤在一起。两个人背靠着背,气氛有些尴尬。 ”海上的月亮有没有比较圆?“半里想起沈冰雁裹着棉衣站在外面眺望着苍茫大海。今天并不是满月,是有些饱满的半轮月亮,像沈冰雁用来梳头的木梳。 ”也许它永远也圆不了吧。它曾亲眼见过那么多海上的罪恶。说不定里面藏了无数无家可归的灵魂吧。“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等待着人,却无奈触碰不见。于是期盼着抬头看天的时候,自己与那个所思念的人,看的是同一轮月亮。 “许久不见你,你黑了不少,也壮实了不少。”沈冰雁说。 “嘿嘿,是嘛。”半里不好意思起来,海上的经历是挺磨练人的,他总是吃很多饭,出很多力气,身体自然越发健硕起来,在海上免不了风吹日晒,黑也是在所难免。 “嗯,变得更有男子气魄了。” 夜色越发浓郁和静谧了。沈冰雁沉沉地睡去,留下半里独自一人消解心事。 ”你小子有艳福啊,昨晚睡得怎么样,身体可还吃的消?“船上不乏些无聊之辈,一脸愚昧相。半里不是对沈冰雁没有想法,只是他不忍心对沈冰雁下手,也不想做这种强买强卖的勾当。 ”少多嘴,管好你的嘴巴。“半里跟着笑,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半里——“是沈冰雁,此刻正为难地站在半里身后,“半里,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呦,小媳妇不好意思了啊。”旁边的人仍旧多嘴。 半里跟过去,见沈冰雁面色犯难,“半里,我来那个了。”半里脑子转了好半天才明白。女人啊,就是麻烦。不让女人跟船,怕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吧。“那怎么办?”这种事情半里是没经验的,让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法子。“东西我都带着了,就是,就是心里不安。船上有没有些塑料袋子之类的东西。我好装些垃圾。” “我去跟师傅要些来,那东西我是没有的。你等等我。” 半里跑去找老李。老李正坐在床边抽烟。 ”来啦。“老李招呼着他,”坐,正有事找你呢。” “什么事?”半里心里生疑,沈冰雁还等着自己呢。 “聊聊家常。你们家现在都有些什么人?”“我妈。”你说你们家在沙湾?‘“”对,裕县沙湾。“”你姓什么?“”姓李,师傅您忘了,咱们是本家啊。“老李突然沉默了。 ”师傅,我是想跟你要件东西的,就是您床头挂的塑料袋子。“半里指了指老李的床头,”师傅您要是不急,我待会再来找您啊。“说着便动手扯走了几个,走了。 李师傅坐在屋里,熄灭了一根烟,又点燃了一根。 没过多久沈冰雁就回去了,又过了些日子船员们也要回家休息了。半里有些兴奋,离开家这么久,还真是有些想家呢。 半里想起不久前答应李师傅带他回家的事情。 ”师傅,跟我回家吧。“半里倒是很热情。 老李笑了笑,”不太妥当吧,我一个老头子,去你家里像什么话。“ ”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师傅,别跟我客气,在船上的这些日子您没少照顾我,把您带回我家照应您几天还不是应该的呀?“ 老李很高兴,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半里,你说,我要是突然回家了。我家人能原谅我么?“老李热切的眼神望着半里,想寻求一个肯定而温暖的答案。 半里毫不犹豫,“您回去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我不是说过嘛,您早该回家了,出外这么多年,您很苦,您的家人更苦。都是一家人,血浓于水,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呢?” 老李的眼睛几乎是含着热泪了,”真的?“”当然。您想回家了?“ ”半里,其实我家就在沙湾。“ “那敢情好啊,回家顺路啊。您很久没回去可能不知道,沙湾的变化还是不小的。’ ”半里,你肚脐下面,是不是有块胎记?“ 半里愣住,自己的这块胎记细长,不仔细看都会以为是疤,就算是脱了衣服被师傅看去过,也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是胎记的。半里意识到了什么,又冷笑着摇摇头,不会的,哪有那么巧的事。自己的父亲早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眼前的师傅怎么可能是自己的父亲呢。 ”她给你改名了。你母亲还好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这么多年都没有尽到对你们的责任——“老李甚至哭了出来,在半里面前。 半里匆匆起身。 “能原谅我么?”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爸死了。” 此后几天半里一直躲着老李。其实半里对于老李并没有仇恨,他跟他的关系寡淡,他也不记得与他有过什么难忘的回忆。他所有能回想起的童年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坚毅的身影。他可以接受一个凭空出现的父亲,可是母亲呢,她会怎样想呢。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半里,你说,我要是突然回家了。我家人能原谅我么?“ ”您回去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我不是说过嘛,您早该回家了,出外这么多年,您很苦,您的家人更苦。都是一家人,血浓于水,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呢?“ 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半里面对大海沉默了。白色的雾气缭绕,像极了他记忆里的那片海。 大家说着来年继续努力的话,在码头散了。 老李没有走,半里也没有走。 “你接下来去哪。” 半里问。 “还不知道,带着我身上的钱,哪里收留我就去哪。” “走吧,带你回家。” 半里吸了口冷冻的空气,“爸。” 两个健硕的身影并排走着,身后是那片巍巍壮阔雾气缭绕的大海。
半里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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