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廿八的集市总是裹着糖霜的。蒸糕的甜香与鞭炮的硝烟在冷冽的空气中交织,货郎担上的铜铃叮当作响。我攥着父亲粗粝的掌心,在摩肩接踵的人潮里跌跌撞撞,目光总被那些五彩斑斓的诱惑牵着走——糖画师傅手腕轻抖便化出金灿灿的凤凰,扎红头绳的姑娘们围在胭脂摊前嬉笑,而最勾人的还是东头老杨的玩具摊。
那辆红色小火车就卧在蓝丝绒布上,像团凝固的火焰。黄铜轮毂在冬日阳光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泽,烟囱顶端还缀着颗晶亮的玻璃珠。当老杨拧紧发条,它便活过来似的"呜呜"鸣叫,轮轴转动时带起细碎的金粉,喷出的棉絮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恍若真的蒸汽。我的布鞋在雪地里杵出两个深坑,鼻尖几乎贴上玻璃罩子,呵出的白气在罩面洇开朦胧的圆斑。
"爸..."我拽了拽褪色的中山装下摆。父亲正数着粮票的手指顿了顿,顺着我的视线望去。他后颈凸起的骨节动了动,喉结在冻红的皮肤下滑出一道沉重的弧线。老杨适时报出价格,那串数字让父亲的眼角皱纹突然加深,像是有人用炭笔狠狠描过。
归途的雪地上,父亲的千层底布鞋踩出两行歪斜的墨痕。我把冻僵的手揣进他棉袄口袋,摸到半块化开的梨膏糖。暮色四合时,货郎的铜铃声渐渐被风声吞没,唯有身后集市的方向,隐约传来火车汽笛的余韵。
二
那年的除夕守岁格外漫长。我蜷在炕头数窗棂上的冰花,月光将窗纱上的"福"字拓在墙上,影影绰绰像列奔驰的火车。被窝里攥着半截粉笔,在土墙上画出歪扭的轨道,指尖摩挲过粗糙的墙皮时,仿佛触到冰凉的金属车身。
正月里走亲戚时,表弟炫耀着他的铁皮青蛙。我望着院中积雪,突然看见红色车头撞开雪沫疾驰而来,车尾拖着的棉絮在风中舒展成旗。表弟的惊呼声中,我猛地扑向那片虚空,膝盖在青石板上磕出两团淤青。
三
二十年后重逢是在商场的落地窗前。圣诞彩灯把塑料火车照得通体透亮,标价牌上的数字足够买下当年整个玩具摊。玻璃倒影里,穿驼色大衣的男人与记忆中那个踮脚男孩重叠,鼻尖同样抵在冰冷的平面上。
店员是个扎丸子头的姑娘,她取出样品时,指甲上跳动着星月图案。"这是复刻版,电池驱动,还能遥控呢。"她的声音像裹着糖衣,我却盯着她身后货架——成排的乐高与机甲战士中,再找不到蓝丝绒的踪迹。
四
此刻它停在我的书架上,与莫奈画册和黑胶唱片为邻。按下开关时,电子合成的汽笛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阳光穿过仿真蒸汽,在橡木地板上投下淡蓝的影,像极了那个冬日呼出的白气。女儿放学归来,书包还没卸就伸手去够,我下意识地挡了一下,塑料车灯映出她怔忡的小脸。
夜深时我常对着它出神。车顶积了薄灰,像经年的雪。终于在某个月色清朗的夜,我取下电池,将它锁进樟木箱底。铁皮青蛙的残骸静静躺在箱角,弹簧早已锈成朱红色。
五
今年春节带女儿赶集,她在糖画摊前挪不动步。老师傅的手已有些抖,画出的兔子缺了只耳朵。女儿噘着嘴要重做,我摸出手机准备扫码,却瞥见父亲蹲在记忆的雪地里,正将梨膏糖掰成更小的碎块。寒风中,我的手指在支付界面上悬了许久,最终收进口袋。
"乖,咱们回家自己熬糖浆。"我擦掉她鼻尖的糖渣,"能画出整片森林呢。"女儿的眼睛倏地亮了,仿佛万千星辰坠入其中。归途她蹦跳着踩我的影子,辫梢的红头绳在暮色中跃动,比任何火车都要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