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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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易淮礼满身疲惫地从科研室出来,朝自己办公室走去。

早上七点,美国入秋的天色还算明亮。较于白天,清晨的骤冷使得屋内的花草生出了露珠。尤其是易淮礼办公室里那株艳丽的Katie Var.,这株名贵山茶花娇嫩欲滴地盛开着,有种超脱世俗的美。

凯瑟琳护士正在为易淮礼种的花浇水。她并不喜欢山茶花,她喜欢玫瑰,并且觉得像易医生这样的男人,玫瑰更适合他。

易淮礼进门时,凯瑟琳回头看了看满脸疲态的易淮礼,朝他灿然一笑:“易医生,又熬通宵做手术?”

易淮礼淡淡地笑了笑,坐在椅子上捏着眼角,闭目说道:“帮史蒂夫教授带研究生呢,做科研就是没时间观念。”

凯瑟琳捂嘴偷笑:“谁叫你年纪轻轻就评上副教授?活该!”

易淮礼只笑不语。

这时,易淮礼的电脑有邮件收件提示。易淮礼打开邮件瞧了瞧,是来自意大利的杰夫发来的。杰夫何许人也?他是和易淮礼一起奋斗读博的伙伴以及竞争对手。毕业后,杰夫回意大利报效祖国去了,易淮礼没有选择回祖国而是留在美国,前不久刚评上副教授,成了医院最年轻的副教授,很是风光。

杰夫的邮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通知易淮礼,他下个月要结婚了,希望他能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易淮礼欣然接受,毕竟他把杰夫当朋友。

易淮礼回信之后,抬头对凯瑟琳说:“下个月我要飞一趟意大利,我的花就交给你了。”

凯瑟琳用手拍了拍面前的花,有些不服气:“为什么非要种山茶花呢?我觉得玫瑰比较适合你。”

玫瑰华丽娇艳,却带刺不宜靠近。配易淮礼当真是恰到好处。

易淮礼起身脱下身上的白大褂,挺拔的身形让一米六八的凯瑟琳都要仰视一下。易淮礼换上剪裁得体的西装,平时不苟言笑的他忽然用他好看的面孔朝凯瑟琳微微一笑:“因为我前妻喜欢山茶花呀。”

每次都是这样的回答,然而凯瑟琳知道,这句话之后易淮礼会对他的前妻只字不提。

在这家以脑外科出名的医院,易淮礼堪称天之骄子,博士毕业一年,就被评为副教授。加之他毫不逊色于西方美男的深邃立体的五官,又兼有模特般的身材,东方特有的男性韵味独树一帜,在医院非常吃香。

如果易淮礼不说,估计谁也想不到,易淮礼结过婚,是位离异男士。

至于他的前妻,医院都很好奇,奈何无法查证,因为在易淮礼来美国之前,他已经离婚了。

他的前妻,在中国。

易淮礼出医院大门,刚想招手打车,一辆经济实用型轿车停靠在他面前。车窗门摇了下来,露出一张还算漂亮的女性脸蛋。唐思莉微笑道:“易教授,赏个脸,一起吃个早饭?”

易淮礼淡笑上车。

车内,响着一首老歌,Don't Cry,他们大学时期听得最多的歌。

唐思莉仔细打量了一下易淮礼,发现他并无异常,只是闭着眼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绝佳的容颜静如婴儿般美好。清晨的阳光打在他白净的脸上,仿佛有一层光圈笼罩着他。

当真是个极好看的男人啊!

但唐思莉还是有些心虚,换了一首歌。

她这般画蛇添足,反而让易淮礼平静的面庞动容了些。他微睁开眼,长而卷的睫毛颤了颤。他习惯性地抬手按眼角,强打起精神。

“醒了?”见吵到易淮礼,唐思莉暗骂自己多此一举。

“嗯。”易淮礼应了一声,把目光移向车外,好似在回忆些什么,又好似在犹豫些什么,半晌才开口问:“你有和她联系吗?”

唐思莉知道易淮礼口中的“她”指谁。唐思莉显得很无趣:“差不多有六年没联系了吧。”

“六年了吗?时间过得真快。”易淮礼喃喃自语,思绪好像飘去了很远。

唐思莉虽然与易淮礼相识十年,但她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男人。她只知道,这个过分优秀的男人,天生有一种忧郁的气质,她分不清他的喜怒哀乐。这大概就是她始终只能是他朋友的原因吧。无论她怎么追赶他,妄想与他并驾齐驱,奈何感情这东西,向来不需要般配,只有喜欢与不喜欢。

“要不要回国去瞧一瞧?”唐思莉试探性地问道。她一向不确定这个男人的感情,他收敛得太好,她摸不准。

易淮礼稍稍坐正姿势,嘴角轻扯:“我有回去的理由吗?那里我一个亲人都没有。”

唐思莉识相地闭嘴了,她知道自己触及了易淮礼悲伤的往事。

新婚不久,易淮礼将父母从老家接到A市聚聚,谁知道在机场大道上发生了车祸,父母当场去世,作为司机的他从此害怕开车。唐思莉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正是因为那场车祸,易淮礼和他的新婚妻子的关系急转直下。她曾经问过易淮礼当时的情况,易淮礼并不想多谈,只是表示自己是悲伤过度,不关夏夏的事。

夏夏?唐思莉每当忆起这个女人,心情总是分外复杂。

夏夏是霸占了她心上人的女人,又是她曾经最好的闺蜜。

而她唐思莉,也有六年没有联系夏夏了。

是怪夏夏吗?只怪她自己当初没有夏夏勇敢,爱上就去追,生动地去表达自己的爱意。所以之于易淮礼,她输了。

唐思莉不联系夏夏是觉得像夏夏这种女人太不厚道了。那样费尽心思地霸占了她喜欢的男人,却不好好珍惜。唐思莉当真是怨透了夏夏这样的女人,自己视为珍宝的男人她却那么轻易地不要了。

“易医生,早餐想吃什么?”唐思莉当即转移话题。

“唐人街的肉包子。”易淮礼顺着接过话题。

唐思莉皱眉头抱怨:“易医生,你知道这里离唐人街有多远吗?”

易淮礼微笑道:“麻烦你了,我先小眯一会儿。”然后易淮礼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闭上了眼睛,完全无视了唐思莉怒目圆瞪的样子。

车速明显快了一倍。

这是一家独家高级订制的服装店,国际著名设计师安迪先生经营的,客人大部分都是A市的豪门精英人群。

服装店门口停了一辆豪车,从豪车的后座下来了一名高挑美艳的女人。她的装扮很拉风:海藻般大卷发,戴着今年最流行的彩膜大墨镜,涂着荧橘色的口红,身上穿的也是这家店最新出的一款纹理黑色连衣裙,就连脚上踩的高跟鞋,也是这家服装店独家定制的。

显然,这是一位消费能力强的常客。

她把玻璃门推开的刹那,便有自动门铃响起。

“欢迎光临,安迪服饰。”

下一秒,便有一位售货员走了过来,朝她笑了起来:“夏夏小姐,你来了。”

夏夏摘下墨镜,一双生动美丽的大眼睛轻轻地扫了眼售货员,淡淡地“嗯”了一声。售货员热情微笑:“这次有三款新的系列。”

“你挑适合我的试试。”夏夏并没有兴趣看衣服,而是略带无趣地坐在沙发上,玩起手机里的小游戏。

售货员略有尴尬,默默地自己去挑衣服了。

“欢迎光临安迪服饰。”

有人走了进来,穿着售货员统一的服饰,看来是安迪服饰的工作人员。她手里提着两个袋子,嘴角还有油渍,显然是刚吃完午饭回来。那人放下手中的袋子,见到沙发上低头玩手机的夏夏,眼睛登时亮了起来,立即放下手里的袋子,兴奋地把手放在大腿两侧摩擦了几下,随即跑到新款衣架旁挑了几件衣服冲到夏夏面前:“夏夏小姐!这是秋冬季的新款,特别适合你。”

夏夏抬头看了看,正准备接过,刚才来迎夏夏的那位售货员手里提着几件衣服跑过来指责抢她客人的售货员:“小冬,这是我的客人。”

“夏夏小姐每次来都是我接待的。”

“谁信你?!”

“夏夏小姐!”小冬朝夏夏撒娇。她以为她为夏夏服务多次,夏夏会对她善待的。谁知她只是愣了一下,随即皱眉头,收回了准备接小冬手里衣服的手,转手接了另一位售货员的衣服,然后冷漠地去了试衣间。

小冬被在场的人笑话,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夏夏选好衣服结账,小冬做收银,帮她开票。小冬内心挣扎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夏夏:“夏夏小姐,你真的不记得我?我是小冬啊!”

夏夏说:“记得。”

“那你刚才为什么……”小冬说到一半停止,她知道夏夏明白她的意思。有些事情,她不能说全。

“你这是在指责我?”夏夏挑眉,随即淡淡地说道,“我是客人,你以前接待我是你的责任,我并没有欠你什么,选择谁接待是我自由。”

“……”小冬没敢再说话。其他售货员也识相地闭嘴,但她们内心多多少少有点膈应。

夏夏拿衣服走人之后,一直站在小冬旁边的售货员拍拍小冬的肩膀:“这位夏夏小姐是出了名的傲慢无礼,瞧不起我们这些人的。你还想和她混熟啊?趁早打消念头,下次来,就当她是新客人接待就行。”

“哪有这样的人,可以把见过面的人也完全当陌生人。”小冬吸吸鼻子,分外委屈。

一旁的售货员说:“这就是傲慢,有钱人瞧不起我们这种人,咱也别把她当朋友!”

小冬继续委屈着,有钱人真讨厌!

夏夏提着自己喜爱的“战利品”坐回到车里。王司机刚抽完一支烟,车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王司机的长相一点儿也不像是司机,眉宇间自然地流露出贵气。加上俊朗的五官搭配讲究的着装,俨然就是个富家少爷。他刚刚扔出去的烟,也是进口烟。

王司机问夏夏:“今天又买多少件衣服了?”

夏夏重新戴回墨镜,看不出表情,语气也很淡:“两三套吧。”

“你穿什么都好看。”王司机由衷地说道。

“是吗?似乎很多人都说我好看,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奉承。”夏夏把身子往座椅上靠,感觉有些乏力,想小眯一会儿。

王司机通过前视镜看出夏夏的疲惫,也便没再说话,安分地做司机,把车开回家。

夏夏是富家千金,独女,无业。平时的生活要么待在家里要么出去旅游。她不和任何人有交际,独来独往。在A市富人圈里,都说夏夏离婚后得了孤僻症。以前夏夏活泼开朗爱撒娇,千金小姐该有的毛病都有,比如公主病。千金小姐不该有的也有,比如屌丝心。如今的夏夏,不爱说话,独善其身。

夏夏的爸爸夏若寒为夏夏置办了山上一处小别墅,地处幽静,人烟稀少,适合夏夏现在的状态。

王司机把车停在别墅的车库里,熄了火,没有立即叫醒还在睡的夏夏。他一手放在方向盘上,一手摸摸自己的鼻尖,扭身看着后座的夏夏,嘴角含笑。

亚麻色的卷发遮住了夏夏大半张脸,只露出色彩艳丽的橘色嘴唇。王司机随意盯了一会儿她的嘴唇,他的手机便响了。

“喂。”王司机压低嗓子,接起电话。

“君曲,你和夏夏回来了吗?”电话里是夏夏继母赵雅琳的声音。

王君曲一听“夏夏”二字,几乎条件反射看了眼后座。看着夏夏酣睡的模样,王君曲笑道:“到家了,在车库呢。夏夏睡着了,我要不要抱她下车?”

“噗,小心夏夏打死你!”赵雅琳被王君曲逗乐了,接着又说,“当司机当了一个多月,还没当够?”

“我只是想看看她多久能认得我。”王君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夏夏。

“你真是屡试不爽啊?这都第几回了?你每年回来,总要做一次无用功,扮演别人的角色。在她的视线里,所有人都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你还是趁早表明身份吧。”赵雅琳一想到女儿得了这样的病,心就隐隐作痛。

夏夏在五年前被确诊为脸盲症,认不清所有人的脸,包括他们以前的声音。因为大脑枕叶和颞叶受伤所致,夏夏的世界全部洗牌。在她的脑海里有很多人很多事,但在她眼前的所有人都很陌生。你不提,她便把你当陌生人。

就好比王君曲,她的青梅竹马,给她当了一个多月的司机,她竟毫无察觉。

王君曲挂了电话,随手抓了一瓶矿泉水瓶朝夏夏扔了过去,有些撒气,又有些心疼。夏夏被砸醒了,睁开眼的第一眼便见驾驶位上的王司机朝她笑。夏夏不高兴地皱起眉头:“王司机,你这样叫醒人太没礼貌了。”

“对你需要什么礼貌,小浪浪!”

夏夏愣了愣。

小浪浪出自王君曲,仅此一家。

夏夏立即磕巴,伸手指着王君曲:“你……你……”

“哎,我本来想着你能认出我呢,毕竟我来来回回五年了。没想到还是白当一个多月的司机。你就不能记住我一下吗?”

“对不起。”夏夏难过地低着头,脸色也黯淡了许多。大脑受伤,不仅得了脸盲症,记性也比不上常人。

王君曲一见夏夏这模样就受不了,直接开门出去,然后打开后座,把她打横抱了出来。

“你做什么啊!”夏夏在王君曲怀里挣扎了几下,王君曲朝她瞪一眼,夏夏便老实了,乖乖窝在他怀里。王君曲盯着夏夏说:“我也要红绳子,你爸妈手上戴着的那种。”他是死心了,跟夏夏父母一样,必须得挂“狗牌”了,要不然每次回来都要被当成陌生人!

“啊,你不回新西兰了?”

王君曲高中毕业就直接随着爸妈移民新西兰,两人联系一直都是用邮件,夏夏给王君曲打过两次越洋电话。一次是她结婚的时候,另一次是她离婚的时候。

她结婚的那次电话,王君曲说:“小浪浪,祝你幸福。”

她离婚的那次电话,王君曲说:“小浪浪,还有我呢。”

后来王君曲一有空就回国看夏夏,读书的时候寒暑假,工作之后,他便有空就来。这些年的往返机票,都能在A市买套房子了,幸亏王君曲家境富裕,不然以王君曲现在的工资来讲,还付不起这样巨资路费。

他不过是位初出茅庐的建筑师。

王君曲把夏夏放了下来,接着说道:“我和几位同事出来单干,组了工作室。第一笔单子就在这里,所以会在A市待上一年半载吧。”

“我觉得你是为了我。”夏夏直戳王君曲。

王君曲白了眼夏夏:“你这自恋的毛病还没好啊!”

“一辈子好不了,就算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但你们一个个夸我美如天仙,那我肯定就是天仙咯!”夏夏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在王君曲眼里,笑着的夏夏一直很美很美。眼下鼓鼓的卧蚕加上小梨涡,可爱又迷人。那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增了几分亲和力。多么美好的人儿啊!望着这样的夏夏,王君曲忍不住微笑。

夏夏被王君曲带着宠溺的笑容摄住了。她尴尬地收回笑脸,立即板着脸说:“你留在这里,你爸妈没阻挠?我不信。”以前王君曲的爸妈挺喜欢夏夏的,两家人来往也和睦。直到夏夏离婚后,王君曲直接飞过来,才让王君曲的爸妈感到不安。

夏夏毕竟是离过婚的女人,而他们的儿子这么关爱夏夏,老一辈的家长自然会生忧,劝儿子无效,只能找夏夏苦口婆心理解下做父母的心情。夏夏自然明白其中缘由,向二老保证,不会祸害了他们的儿子。

在夏夏的心里,就算王家父母不说,她也不打算祸害任何人家的儿子了。

王君曲对夏夏的话不以为然:“我爸妈不管我,再说这是我工作上的事情,他们更管不住。”

“我觉得王伯伯还是希望你子承父业。你家那么大的资产,没人继承可惜。”

“你知道的,我的理想是盖房子!”

“你对你的理想真执著。”夏夏白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回了别墅。

王君曲追了上去,也没给夏夏好眼神,扫她一眼问:“你呢?你的理想还是原来那个吗?”

“早不是了!你也知道我很善变的。”

王君曲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夏夏的背影。他不明白,到底是善变好,还是始终如一好。或许,只有自己选择的,才是最好的,哪怕是饮鸩止渴也在所不惜。

别墅不算大,装修却很豪华。夏家父母非常宠爱夏夏,因工作需要不能住这里,又怕夏夏一人住在“荒郊野岭”害怕,隔三差五地开三个小时的车陪她住,早上天还没亮就往市区赶。几年下来,夏家父母都苍老了许多。

今儿公司事少,二老早就在别墅候着了。夏夏一开门,就见沙发上有两人相依在一起看电视。夏夏直接扫了眼夏若寒手上的红绳,判断出是自己的爸爸,也便放下心走了过去,上前打招呼。

“爸,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今天事少。”夏若寒把目光移到夏夏手上提着的衣服:“衣柜够不够?要不要再给你备一个?”

“不用了,旧的衣服扔掉就是,我先回房间睡一会,困死了。”夏夏说完就径直上楼。尾随其后的王君曲刚进别墅,就见夏夏往楼上走,还来不及问,赵雅琳便招呼起来:“君曲啊,吃晚饭了吗?”

君曲收回在夏夏身上的目光,看向厅里二老:“还没。”

“我们带了金满楼的饭菜,过去吃。”

金满楼是夏夏最爱的餐饮楼。显然这是二老带给夏夏的。王君曲觉得等下有必要教育下没人情味的夏夏。他随即应和:“好的,叔叔阿姨。”

夏夏在房间试新衣服。

夏夏一米六八,身高适中,凹凸有致的身材,不看脸都能走气质路线,更何况是标准的美人脸蛋。在以前,夏夏觉得女人只要有钱又漂亮便是人生赢家。她骄傲了这么多年,却在六年前全破灭了。

看着镜子里的脸,夏夏觉得很无趣。在她眼里所有的人都长得一样,包括她自己,真的很无趣。即使如此,她还是买了很多很多的衣服,穿的次数很少,有的甚至一次都没穿就扔了。她这么败家,其实是想给别人看,她在别人眼里就是典型的败家女,没学历会花钱,脾气臭没朋友。这大概是脸盲症病人的心理疾病吧——希望自己是正常的,又害怕别人从她的正常里看出什么破绽。

没有朋友,是自己最好的盔甲。

在夏夏换衣服的时候,王君曲习惯性地没敲门进门。当夏夏只穿内衣与王君曲四目相对之时,房内立即响起地动山摇的尖叫声……

抱歉,是王君曲的尖叫。

夏夏被王君曲的尖嗓子震破了耳朵。她掏掏耳朵,白了一眼王君曲:“到底是谁该尖叫?”

王君曲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娇羞地嗔怪:“你害不害臊啊!你被看光光了。”

“所以啊,你要负责了。”夏夏不紧不慢地穿好睡衣,漫不经心地去吧台倒水喝。

王君曲感觉夏夏穿好衣服了,张开指缝偷偷瞄了一眼,见她已立于吧台倒水,才把手放下,走上前,拍拍她面前的桌面:“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你是那种绝对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人,现在吃亏了居然这么无所谓?”

“眦睚必报的个性好吗?”

“至少自己不会亏。”

“可是会让自己受伤。你看看现在的我。”夏夏一边喝水,一边指指自己,样子看起来并没有多难过,好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情。王君曲见夏夏这样,已经习惯了,她这要死不活的状态,维持五年了。

夏夏是那种有强烈情绪就会表达出来的人,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说好听点,幼稚没心机,说难听点,是自私不顾别人的感受。有好有坏,无论怎样,在没离婚之前,夏夏就是这样让人咬牙切齿的女人,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今她收敛了所有的喜怒哀乐,身边的人反而不习惯了,甚至为这样的夏夏担忧,更害怕她会想不开。

王君曲把一张名片递给夏夏:“我去意大利的时候,朋友给我介绍的医生,你去看看。”

夏夏接过,名片很简单。杰夫,脑外科专家,在美国哈佛医学院深造的博士生。美国哈佛吗?夏夏忽然想到那个她觉得再也不会见的男人——同样去哈佛深造的医生,她心中无人能敌的男人。天知道她有多崇拜那个男人!

他说过,他不会回中国了。

她也说过,她坚决不去美国。

如此,他们便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了。

“发什么愣?一定要去,知道吗?我已经给你预约了,下个星期一。”王君曲又重重地拍起夏夏面前的桌面。

夏夏抬头看了看气鼓鼓的王君曲,眨巴两眼:“你还没放弃啊?我是永久性脑器质损伤,好不了的!”

“说不定有奇迹呢?不试一试,连发生奇迹的机会都没有。这不是你以前的座右铭吗?”

“奇迹毕竟是少数,别傻了。”夏夏对自己的座右铭很不屑。

“小浪浪!一句话,你去不去!”

“你陪我去?”夏夏挑眉。

“你先去,我看情况。我最近要回新西兰,老爸身体不是很好。”

夏夏盯着名片发呆,淡淡地“哦”一声。其实她的内心还是很渴望能把这个病治好的,毕竟谁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这感觉真的糟糕透了。至于她最不屑的座右铭,她还是忍不住相信一回。虽然曾经相信过,受伤过,但是没有奇迹过。

王君曲这人做事一点也不拖沓,夏夏刚答应,就当即给她订了机票。夏夏说他太夸张了,离星期一还有五天呢。王君曲表示让她顺便度假,反正闲着也闲着。夏夏无力反驳,她真的要闲出病来了。

王君曲的飞机比夏夏还要早,第二天就飞新西兰了。夏夏去机场送别,王君曲进闸口后,她就忍不住站在45号窗口看着飞机起飞降落……

好多年前,她也是站在这个窗口,一边流泪,一边目送飞往美国的飞机越飞越远。她知道,她爱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爱的人她再也不会见到了。她以为从那以后那个人会是她人生的过客,却不想最后成了她记忆的常客。

她知道他最喜欢吃紫菜包饭,所以她最拿手的就是紫菜包饭;她知道他睡觉永远一个姿势,向右侧睡,所以她总是强迫他睡在她的左侧,如此她就能与他相对而睡;她知道他睡前必喝一杯蜂蜜水;她知道他开电脑之时会起身给自己泡一杯咖啡,即便有人为他泡好了,他也要自己再泡一杯,所以她总欺负他,在他下班之前帮他开好电脑泡好咖啡。

满脑子都是关于那个人的回忆,多想忘记,却发现如此不容易。

夏夏把手伸向蓝天,透过指缝看向湛蓝的天空。飞机划过她手的刹那,她忍不住握住手,好像在挽留,那段再也回不去的青春时光。

易淮礼,她那么那么爱的男人啊,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会像她一样,偶尔想起她?哪怕是恨她也好。

在夏夏出神之际,她手机响了。夏夏迟缓地从包里摸出手机,是已经进入闸门的王君曲。

“这时候给我打电话是否不妥?”离飞机起飞估计也就几分钟的事情了,夏夏觉得王君曲很不自觉。

王君曲在电话那头不怀好意地佞笑:“我这是为了引起漂亮空姐的注意!”

“哦,原来我只是一颗棋子!”夏夏顺着王君曲的话说道,“棋子表示不高兴,要挂电话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是提醒你,明天务必要飞意大利,不得有误!”

“是,大王!”

“先生你好,飞机要起飞了,请关闭手机。”电话那头,顺利引起空姐的注意了。王君曲给空姐道了歉,继续对夏夏说:“你要听话,要不然我就给你家下聘礼了。”

“饶了我吧,我怕王伯伯从新西兰飞过来找我喝茶。”

“哼,所以要听话。”

“先生,飞机已经在滑行了,请关闭手机。”原本温和的空姐似乎很恼怒这位不听话的乘客。

“好的好的。”王君曲应着,回夏夏,“挂了,到了南半球给你打电话。”

“嗯。”

夏夏挂完电话,嘴角撇了撇。她很明白,自己成了王君曲父母的心腹大患。夏夏虽自觉,但让她真的断绝与王君曲的联系,她又做不到。毕竟这个世上她唯一的闺蜜远在美国求学并且她们不再往来,身边能陪伴的除了父母只有王君曲。有时候夏夏想,她的人生真是被自己搞得一败涂地。

晚上,夏夏接到了王君曲的越洋电话报平安。两人寒暄了几句,便挂了电话。夏夏想下楼去喝水,刚打开房门,便见赵雅琳尴尬地站在门口。显然,赵雅琳站了好一会儿了。

夏夏皱了皱眉头:“你偷听我讲电话?”

赵雅琳干笑着:“别说得这么难听,我给你送蜂蜜水,碰巧而已。”赵雅琳把手里端着的茶杯递给夏夏。

夏夏接过,淡淡地说道:“时间不早了,你去睡觉吧。”说着正欲关门。

“明天去意大利,要不要我陪?”赵雅琳忙问。

夏夏顿了顿,没给好脸色:“我只是不认识人了,还没到不能自理的程度。我明天还要赶飞机,晚安。”当即,夏夏就关了门。吃了闭门羹的赵雅琳脸上挂的笑容已然消失,她感觉分外尴尬。

赵雅琳回到卧室,夏若寒见到赵雅琳落寞的表情,自然明白又是夏夏没给她好脸色了。他上前安慰道:“雅琳,夏夏脾气不好,委屈你了。”

“哎,隔层肚皮隔层山。这么多年了,夏夏还是觉得我不是真心待她。”

夏若寒拍拍肩膀,自然是明白赵雅琳心中的苦。六年前发生太多事情了,曾经那般敢爱敢恨马大哈的夏夏如今变得敏感多疑,大概再也不相信什么人间真情。在夏夏眼里,赵雅琳就是贪图富贵的虚荣女人,觊觎夏家女主人的位置已久。

赵雅琳的身份也特殊,毕竟曾经是夏妈妈的多年好友。夏妈妈死后不过两年,她便堂而皇之嫁入了夏家,任谁也不能接受,更何况是深爱自己母亲的夏夏。

喝完蜂蜜水的夏夏没直接睡觉,而是打开电脑上了一下哈佛大学医学院的交流吧。这也是她有一天心血来潮搜了“易淮礼”发现的网站。

她点开前些天看的帖子——《扒一扒哈佛大学医学院毕业的优秀博士》。

夏夏找到了熟悉的名字——易淮礼。

上面详细介绍了易淮礼目前的所在医院,发表过的文章,以及他的详细现状。夏夏看了很多遍了,她觉得自己都能背下来,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也不知道意义何在,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真是窝囊的自己。

帖子一再强调,易淮礼是目前长得最好的中国博士。

易淮礼,易淮礼!她努力去回想他的模样,脑子依旧一片空白,唯一记得的,易淮礼确实长得好看。对于这样的感慨似乎已深入骨髓,要知道,她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夏夏看着屏幕里的偷拍的照片,白大褂,黑管裤,腿很修长,单从身材来看,他已然占了优势。脸上架着一副斯文的眼镜,镜片反射,她看不到易淮礼的眼神,面无表情地注视别处。

五官……

夏夏放弃了,辨识不出。网友一致评价他有一张明星脸,大概是真的好看。

即便照片里的人,对夏夏而言与谁都一样,但夏夏还是忍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试图认清他的与众不同。她不想有一天狭路相逢,她只会淡然擦身而过。毕竟,她真的好想他。

当晚夏夏失眠了,第二天她在飞机上睡了一路,最后到达目的地时还是空姐把她唤醒的。

夏夏第一次来意大利。夏夏常去的国家是法国,大部分时间是去买衣服,风土人情她是没什么兴趣的。王君曲给她提早订票是想让她逛逛,奈何夏夏根本不领情,直接窝在酒店,就连吃饭都在房间里吃!

易淮礼刚到意大利的时候,杰夫来接的机,两人默契地聊着各自的境况。由于坐了许久的飞机,易淮礼有些累了,吃饭都省了,直接去酒店补觉。易淮礼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是被门铃吵醒的。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起床气,面有愠色地打开门。

是送餐的服务生。

“先生,你点的餐。”

易淮礼皱了皱,他如果没记忆丧失的话,他从来没点过餐!易淮礼下意识地打开餐车上的几叠盘子。炸猪排、玉子寿司、烤秋刀鱼还有一碗与日本料理有些出入的番茄口味的意大利面……

看起来像是日本客人点的餐,但易淮礼下意识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每次吃饭必点这四样,本身这四样足够两人份了,但她情愿浪费也要点。他问过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只说,这是她最爱的四样美食。

“每次都吃,不会厌吗?”这大概是他和她生活那些年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所以我每次都点啊,就是想厌掉。”这也是她每次的回答。

那个女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最喜欢的东西,就会那样强烈地表达出来,让人招架不住,他甚至害怕她的疯狂。从他认识她,到离开她,她还是喜欢这四样美食。这么持之以恒,他当真是佩服那个女人。

“先生。”服务生见易淮礼发愣,好心唤一唤。

易淮礼回了神,自觉自己失态。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似乎有点多了。他撇嘴淡笑:“你应该送错了,我并没有点餐。”

服务生怔了怔,忙不迭查看盖子上的纸条。上面显示是1093,而易淮礼住的房间是1073。服务生面有失色,连忙道歉:“对不起先生,打扰你了。”

易淮礼好脾气地摆摆手,示意不计较,然后关上门。

回到床上的易淮礼已然睡不着,心思全在1093的房客上。住在1093的那个人是谁?他是偶然点的那四道菜还是……那个人就是她?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易淮礼不禁自嘲,为何有点期许能遇见那个女人?明明很憎恶她,不再想见她来着。兴许因为那个女人是他的初恋,自己又寂寞太久的缘故。

夏夏觉得,服务生今天送餐有些慢了,有失五星级酒店的水平,不禁多问了一句。服务生抱歉说道:“我刚才把房间号看错了,送到别处去了。”

原来是这样。夏夏也不想多为难他,便让他忙去了。自己闭门吃着平常必点的四道菜。说她有多喜爱这四道菜也没多喜欢,可真要完全割舍又做不到,大约是习惯了,没吃不会难过,吃了也不会很欢喜。

以前夏夏觉得自己是非常长情的人,直到失去易淮礼之后,她才发现刻骨铭心的喜欢最多是谁也替代不了,却也不至于没了谁就活不下去。

瞧,那么喜欢易淮礼的她,虽然活得比较累,但不还是活下去了吗?

王君曲给夏夏打视频电话的时候,夏夏正在吃玉子寿司。她吃芥末很在行,从未流过泪,但接电话散了心,她破功了。

“怎么了?你哭了?”王君曲看到屏幕里的夏夏泪光闪闪。

“吃芥末呛的。”夏夏不以为然。

王君曲皱皱眉头:“别逞强了,是不是又受什么委屈了?”

“我哪里能受委屈啊。”夏夏哭笑不得。

在刚刚得脸盲症的时候,夏夏其实很不适应又手足无措,生活上带来了很多麻烦,尤其是A市名媛聚会什么的,夏夏几乎从不参加。她不想让人知道她得了这个病,情愿被人误会她高冷无理。然而有些宴会她不得不参加,好几次有人搭讪夏夏,夏夏都误会是旧识,表现得很亲近,结果圈内人都议论夏夏轻浮好泡,离婚的女人就是不一样等等,让夏夏百口莫辩,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黑又无可奈何。

出门在外,夏夏最怕遇见熟人,不知道对方是谁,又要装作知道,答非所问,最后只能冷漠处置。周围对她的闲言碎语越来越多,自尊心极强的夏夏自然是受不了,只能委屈掉泪,经常对王君曲倒苦水。

王君曲每次都骂夏夏自作自受,不知进取,即便骂骂咧咧,但还是借肩膀给她靠。毕竟,她能依靠的朋友,只剩下他了。

“我家这边暂时走不开,你在意大利多注意点,杰夫医生脾气据说不是很好,可不能像对别人一样的态度,一定要非、常、有、礼、貌!”王君曲特意强调了后面五个字。

夏夏“哦”了一声,态度不诚恳。

王君曲一改往常的玩笑口气,严肃道:“我知道这些年夏伯伯为你寻了不少名医,曾经的你也非常积极配合,屡战屡败后,你已没了信心。但是夏夏,这次你为什么来意大利?是为了我吗?你应该明白,你内心深处还是想治好这脸盲症,期待奇迹的发生,不是吗?”

王君曲的话句句戳中夏夏,她无言以对。

“夏夏,既然有所期盼,何必逃避?我认识的夏夏,是有什么想法就去做的女孩,虽然鲁莽,但比起别人要离梦想近一点。”王君曲显然有些激动了。

曾经的夏夏何曾不是这么想的?不去做自己想做的,没有奇迹,去做了,才有奇迹。但易淮礼离开她之前的话,字字诛心,让她那样坚定又骄傲的人变得踌躇不前。

易淮礼说:“当你照着自己的想法去做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牵扯进这件事的其他人?没有!你根本不去顾虑别人的感受与想法,这就好比强暴,你懂吗?”

原来她“强暴”了易淮礼那么多年,委屈他了。

“曲子,为什么我做什么你都不讨厌,他却总能挑刺呢?”夏夏不禁问道。

王君曲自然明白夏夏口中的“他”。

王君曲没回答。因为他不想回答。

夏夏觉得王君曲不会回答了,便自行说道:“我知道,因为他不喜欢我,所以我做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王君曲无言,那么他呢?夏夏做什么他都不讨厌,甚至认为是她的一种可爱,这又是为什么?

“曲子,我害怕做原来的自己,真的!”

“改变了,他又会喜欢你吗?”王君曲一针见血。

夏夏笑了起来,比哭声还要难听。

永远不见的人,谈何喜欢?能在有生之年遇见,已是一种奢望。

“如果改变他就会喜欢我,我想我早就改变了。曲子,喜欢一个人哪有这么容易?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而我和他,天生犯冲,命里有缘无分。”夏夏向来说话不深沉,王君曲还是第一次听她说着这般认命的话。

那些年的婚姻,该是给夏夏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王君曲说:“那就当做不曾遇见他吧。”

嗯,她一直这么认为,只是做不到。

夏夏去医院的时候,天下起蒙蒙细雨。

她很少早起,所以没养成早睡的习惯。因为与医生预约九点,医院又在郊区,夏夏不得不早起,所以她严重睡眠不足,在出租车上直接睡着了。她是被司机叫醒的,然后挥金如土给了司机很多钱,小费比车费还要多。

早上的医院人并不多,这里的医生不需要穿白大褂,所以夏夏辨不出谁是医生谁是病人。幸好,护士是穿制服的。她随手抓了一名护士,用蹩脚的英文问道:“请问杰夫医生到了吗?”

她请的翻译还没到,只能自力更生了。

“杰夫还没开诊,你稍等一会。”

夏夏只听懂了后半句,佯装听懂了,放了护士。这就是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出国了,她还是这么虚荣!既然护士说还要等一等,夏夏就想着先去个洗手间。

她起身去找洗手间,刚拐弯,她身后闪出一人。他挺拔高挑,穿着得体,一双深邃的桃花眼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并没发觉刚拐弯的那抹身影。

易淮礼敲开了杰夫医室的门。他刚把门打开,就见杰夫在啃三明治!杰夫见到易淮礼,嚼着的三明治的嘴微张,嘴里的食物跟着掉了出来。

“嗨,礼,你怎么来我医院了?”

“看看你上班的样子,果然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早餐还是万年不变的三明治。”易淮礼坏笑。

杰夫不以为然地耸肩:“方便,果腹。”杰夫招呼易淮礼坐到他旁边,打开电脑给他看他的结婚照,“我老婆美吗?”

“你知道我对你们白种人的长相没有辨识度,感觉长得都一样。”

“要不是我也觉得你们黄种人也长得一样,我都怀疑你是脸盲症。”

“那我们这叫什么?”

“种族障碍症!”

“去你的。”易淮礼失笑,抬手看手表,撇嘴对杰夫说道,“你不觉得你特别轻松?都九点了,还不开诊?私立医院就是好啊。”

“欢迎来我院!”杰夫张开双臂。

易淮礼白他一眼,起身准备出去时,一名护士开门探头进来:“医生,九点了,开始喽?”

杰夫做个“OK”手势,护士领会,关门离开。

易淮礼道:“看来我也要考虑转院了。”

杰夫挑了几下眉毛,当真是眉飞色舞可形容。

夏夏刚回来,便听见护士小姐在叫号。夏夏听是叫自己,忙上前跟上。护士小姐说:“第二间诊室。”

夏夏听懂了,磨磨蹭蹭地走过去。下次她要找家靠谱的翻译公司!约定好八点五十之前赶过来的翻译,还没来!她一定要投诉!她觉得自己跟医生沟通要有问题了,不能再装作听得懂的样子。

夏夏敲了敲杰夫医生诊室的门。

室内,易淮礼朝杰夫挑了下眉:“你今天的第一位病人?”

杰夫打开一早就放在桌上的病例,然后皱了皱眉:“嗯,从中国来的。”

易淮礼不以为然。他在美国医院的时候,经常接待中国的病人,因为他是华裔,会国语,医术精湛,沟通无障碍,所以很受中国病人的喜爱。

“请进。”杰夫道。

夏夏听到里面的回应,内心有些小紧张,待会儿医生问她,她听不懂要糗了。夏夏小心翼翼地开了门缝,窥见里面有两人同坐在正桌前,她分辨不出哪位是医生,或者说两位都是?

夏夏面带尴尬之色推开门,走进室内。

“医生好。”夏夏朝面前的两位医生礼貌点头,面带微笑。只是她觉得,其中有位医生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仿佛见了鬼一样,惊讶又不知所措。

易淮礼猝不及防地见到自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内心是接近崩溃的,然而马上决定面上佯装淡定从容。

“让你久等了,请坐。”杰夫开口。

夏夏听懂了,依言坐在他们对面,磕巴地问道:“医生,需要自我介绍吗?”

杰夫似乎能从她蹩脚的英语里知道,他们接下来的交谈会有一些障碍。杰夫道:“夏小姐英语可以吗?”

“我有请翻译,只是翻译还没有到。”

“没事,我这有现成的翻译。”杰夫用手臂杵了杵一旁的易淮礼。

夏夏误以为易淮礼是翻译,便直接对易淮礼说国语:“那么麻烦你了。”

神情自若,客气有礼,就像对待陌生人一样!易淮礼非常佩服夏夏的演技,也嘲笑着自己的不淡定。她都把他当陌生人了,他又何必庸人自扰?他们之间,陌生人才是最好的关系,是他多虑了。

“不客气。”易淮礼几乎咬牙切齿地说。

当然,有些事,心里所想和表情很难一致。

夏夏觉得莫名其妙,她又没得罪这位翻译先生,为何翻译先生看起来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哪里得罪他了?或者说这位翻译先生是她以前聘用过的?她好像每次出行旅游,聘用的都是女人。难道自己的脸盲症已经进化到男女不分了?

“先生,我哪里得罪你了吗?”夏夏试探问,一脸无辜。

易淮礼见夏夏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更是恨得牙痒痒。难道她完全无视他,把他从她的记忆里抹除了?当真做到了他们办理离婚手续,在民政局门口分道扬镳时候说的话?

——易淮礼,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最好再也不见。

——当然,就算以后不幸遇见,请记住,我们不认识!

——很好。夏小姐。

有骨气的女人!易淮礼眯起眼,决定奉陪到底。

易淮礼微笑道:“怎么会呢?我只是惊讶于夏小姐的美丽。”

这个臭不要脸的女人最喜欢听别人夸她漂亮了。

“哦,这样啊。”夏夏表现得不以为然,似乎司空见惯了。

易淮礼见夏夏这副兴致索然的模样,有些惊讶,感觉她有些不同了,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精神?

杰夫是脑科医生,夏夏不远万里漂洋过海来看病,应该不是小病。易淮礼问道:“夏小姐有什么不适?”

“我觉得我的病历写得很清楚。”夏夏觉得眼前这位翻译先生有些过分刻意的客气,让她有些反感。

易淮礼朝杰夫要病历。杰夫好心提醒:“这是我的病人,你犯职业病了?”

“这病人交给我,我认识。”易淮礼却对他说意大利语。

杰夫明白易淮礼忽然用意大利跟他交流的原因,就是让眼前这位夏小姐连半句话都听不懂!这让杰夫很好奇,世界这么大,怎么偏偏这么巧遇见熟人。

杰夫好奇问:“她是你的谁?”看简历,他们的确是来自同一个国家同一座城。

“我前妻。”易淮礼很淡定地表明夏夏的身份。他似乎从来不会避讳自己结过一次婚的事,但他向来避讳谈论他的前妻。杰夫曾几何时好奇死了易淮礼的前妻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万万想不到,居然就这么遇见了。

杰夫不可思议地看着夏夏,充满了惊愕。

夏夏被杰夫这夸张的表情吓到了,忍不住问易淮礼:“先生,你对医生翻译了什么?你可别乱说话!”

易淮礼不理夏夏,直接夺过杰夫手里的病历,认真地看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易淮礼的眉心越来越皱。杰夫看到易淮礼那严肃沉静的脸,忍不住说道:“器质性的,根本治不了。只能让病情稳定下来,要不然记忆力会越来越差,提早老年痴呆症了。”

易淮礼合上病历,抬头看向正对面的夏夏。

病历上仅仅只写道她有脸盲症,脸盲症患者只是对面部识别能力有障碍,不可能对声音也没有了辨识度!她会听不出他的声音?易淮礼忍不住冷笑,觉得夏夏只是在用脸盲症这个借口装作不认识他而已。

他冷笑:“夏小姐觉得我声音如何?”

“低沉有磁性。”

易淮礼轻笑:“似曾相识吗?”他已经在提醒她,让她别再装下去了。

夏夏一怔,自是明白他的话中有话。得病以来,她接触的人屈指可数,实在想不出有谁,难道是她得病之前的熟人?

夏夏表情开始尴尬,易淮礼则认为她在心虚。

“对不起,您是?”

易淮礼很想大声告诉她,他是易淮礼,是她曾经口口声声说过最爱的那个男人!看着夏夏那张无辜的脸,易淮礼心寒又无奈。

有必要吗?做陌生人更好,免得尴尬。

“我只是想测试你声音的辨识度。”易淮礼随口胡诌,给自己刚才的失礼找个台阶。

可夏夏却答道:“我得病之前所有人的声音都忘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医生检查说我没其他毛病。”

易淮礼一怔,神情有些复杂,也不知这是夏夏给自己撒谎下的台阶还是真有此事。声音辨识度涉及的区域非常广,若单单指记忆这一块, 该是大脑皮层和颞叶的原因。大脑皮层这一块,到现在还是医学之迷,很难预测。夏夏此刻用懵懂的眼神在看他。

易淮礼问:“怎么受伤的?”

夏夏觉得眼前这位翻译先生的脸过于严肃刻板了,撇嘴道:“你眼前坐着的可是你认为的美女,你对美女的态度是这样的吗?”夏夏忍不住笑着揶揄他,她不喜欢这样的气氛。

易淮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是医生。”

“啊?你是医生?那他呢?”夏夏震惊了,忙不迭指着杰夫。

“他医术不如我,所以叫我过来。”易淮礼面不改色地答。

“你和她说什么了?好像谈到我?”听不懂国语的杰夫好奇问易淮礼。

易淮礼没理他,直视夏夏说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车祸。”

易淮礼非常不喜欢“车祸”二字,因为他经历过非常惨痛的车祸。可要是夏夏提车祸,他脑海就会立即闪现出他的那次车祸。因为当时坐副驾驶位上的正是夏夏。

“六年前?”

“你怎么知道?”夏夏再次惊讶。

“病历上写了。”易淮礼蒙混过关,瞎编道。

偏偏不太懂英文的夏夏没看过病历,了然地“哦”了一声,接着说道:“当时只检查出颅内出血,所以没注意到,病发是一年后,自己认识的人,一个个接连认不得了,现在谁都认不清了。”

当初那场车祸,他伤得最轻——轻伤和脑震荡,他都觉得不可思议,毕竟是严重的车祸。夏夏伤得更重一点,脑出血和手骨折,养了半年左右才康复。汽车后面的三位长辈则当场去世了,他的父母还有夏夏的妈妈。

也是因为这场车祸,两人关系急剧下降到无可挽回的程度。

“这些年都在哪里就医过?”易淮礼问。

夏夏想了想:“大概是寻遍了各国名医吧。”

易淮礼所就职的医院拥有全世界非常有名的脑科,然而她没去过他的医院,虽然知道缘由,易淮礼还是忍不住问:“去过美国治疗吗?那边技术很不错。”

“不去。”夏夏直截了当地拒绝。

看来她真的非常不想遇见他,哪怕是微乎其微的概率,她也不愿意冒这个险。好样的,老死不相往来!

易淮礼似乎要挑战她,故意道:“你这病,只有美国那里可以治。”

“那我不治疗了。”夏夏再次成功挑衅到易淮礼了。易淮礼挑眉,风轻云淡地合上夏夏的病历:“看来你对我们这边的医疗技术很自信。好吧,我会尽力治愈你的。”

夏夏愣了愣。她求过很多医,所有的医生都说没法治,永久性的损伤,只能自行想办法,尽量优化自己的生活。这是唯一一位医生没有明确告诉她,能不能治疗,而是表示尽力而为。

夏夏迟疑地问:“医生你的意思是能治?”

易淮礼看到了夏夏眼中的期许与害怕。她希望他给她肯定的回答,就像那一年,她问他,可以交往吗?

他说:“试试吧。”

就像那年的回答,一模一样。

夏夏轻轻地“哦”了一下,没有太过兴奋,但也不是特别失望。已算意料之中的事情。

夏夏的反应不如那年一般,模棱两可的回答,再也激起不了夏夏的情绪了。

易淮礼突然有些怀念那个因为一点小事就可以高兴得跳起来的夏夏,没心没肺,像一个傻瓜一样,非常好忽悠。

“对了,医生,你叫什么名字?”夏夏感觉不知道医生的名字,实在太没礼貌了。

易淮礼微笑:“中文名字还是英文名字?”

“看你喜欢。”夏夏也微笑。

杰夫看着两人非常友好客气地交谈,实在是难以想象,毕竟两人是曾经同睡过一张床的夫妻。曾经相爱过,怎能做到如此陌生?女方尚且情有可原,毕竟因为脸盲,识不得男方的脸了。可男方怎么也可以这般云淡风轻?杰夫注视着过于平静的易淮礼,心中有着问号。

礼,到底有没有爱过他的前妻?

易淮礼回答夏夏:“中文名字许久没用了,英文吧,艾萨。”

“上帝的赐予,治愈者。”夏夏完全正确地把艾萨的来源与寓意说了出来。

易淮礼微笑:“你真了解。”

“我曾经为我朋友取过英文名,就是这个。我特意查过,他也是一名医生。”

易淮礼觉得他应该感激她。原来他不是陌生人,还算是个她曾经的朋友,可喜可贺。

“这名字确实不错。言归正传,说说你的病情。”

夏夏想了想:“其实这些年并没有其他并发症,除了我的世界所有人的脸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外。哦,对了,记忆力有点差,本来想强化一下自己的英语,发现记单词有些吃力。”

“那你这些年做什么工作?”

“我爸爸非常有钱,不需要我工作。我就买衣服,吃美食,瞎旅游。”

“人生目标?”

“没有。”

“呵,混吃等死?”易淮礼嘲笑她。

夏夏觉得艾萨的语气是非常瞧不起她。其实,她也瞧不起自己,但对于现状,她又是无可奈何,说白了,对于自己的人生,她没有任何期望,混吃等死,说得极为恰当呢。

“艾萨医生,你结婚没?”夏夏没头没脑地问易淮礼。

易淮礼答:“离异。”

大概这不是夏夏想要的答案,她愣了愣,“哦”了一声:“我也是。”迟疑了片刻,夏夏又问,“为什么离婚呢?”

“这和我对你的治疗有帮助吗?”

夏夏想了想:“没有帮助。”

“那就别问。”易淮礼从桌子的笔筒里抽出一只笔,在便利贴上写了自己的英文名和电话递给夏夏。

夏夏接过,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如果你不赶时间,去做下检查,明天过来看结果。”

夏夏乖巧应着。

易淮礼用意大利语对杰夫说道:“给她做个全面检查。”

杰夫耸肩,按了按提示灯。不一会儿,护士探头进来。杰夫对护士说:“带夏小姐去做个全面检查。”

“全部吗?”

“是的。”

护士便领着夏夏过去了。夏夏一离开,好奇至死的杰夫忙不迭向易淮礼发难:“抢我病人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做她的主治医师?你刚才的表现太淡定了,你确定她是你前妻?你们为什么离婚?你对她还有没有感情?或者说,有没有爱过她?”

“五个。”

“什么?”

“你问了我五个问题,我只回答一个,算是我抢你病人的回礼。”

杰夫知道易淮礼的脾气,想了想问道:“你爱过她吗?”

“爱过。”

“……”杰夫觉得这个答案好敷衍,确定是真实回答吗?杰夫忍不住再问,“还爱吗?”

“你已经问完了!”

杰夫叹了口气。几年同窗,他知道,易淮礼是刀枪不入的,什么也改不了他的想法。即使他不知道答案,作为朋友,他还是由衷地提醒着易淮礼:“不管你现在还爱不爱,我希望你别想着旧情复燃,你们不合适,非常不合适。”

易淮礼撇嘴轻笑。

吃过一次亏了,还会再吃一次?他从来就不是那种会为爱冲昏头脑的人!

易淮礼合上夏夏的病历,恢复平时面无表情的脸,淡淡地说:“她的情况还需要再查一遍,对得病之前的声音没了记忆,是真还是假?如果是真的,我判断不是听觉中枢的问题,问题核心应该是在大脑皮层。如果是假的,哼,有必要嘲讽一下她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

杰夫看着易淮礼认真又兴奋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很多问题都是明知故问,不过是为了求个心理安慰罢了。

易淮礼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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