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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敲下标题的时候,正备受疾病折磨。从小到大,隔三差五去医院,吃药如家常便饭。原因无非感冒,咳嗽,上火,摔伤,踩伤,心伤……最离谱的一次还去了全国著名的精神病院——北大第六医院。没有多大的事情,去了医院,病就好了大半。
第一次对医院有印象是学龄前,每天要去医院打针,打青霉素。据说那是最疼的一种药物。每次打针前,我闭住眼睛,平静地等待行刑,随时准备一命呼呜。听大人说,打针失误的医疗事故会导致病人腿瘸。所以,每次打针我都特别乖,从不敢哭闹,就怕影响了护士发挥,冰凉的白铁盒,刺鼻的酒精味,玻璃针管和钢针头,充满挑衅,我只好虔诚地祈祷,千万不要把我打成瘸子。
打针剂之前,要在手腕做个试验,用针头在皮肤上挑一下,挑完鼓一个小包,被挑没有多疼,但是如果看到针头,就莫名疼得不行。然后,被拽进里间,露出半拉屁股是最恐惧的时候,我抓着奶奶或者妈妈的手,闭上眼睛,默默等待针头药剂被推进肉里,被注射药剂的那瓣屁股连同那条腿瞬间很疼,疼也没事,只担心会不会残废。
幼小的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不打针,如果知道,一定想尽办法努力做到。那时候病情炎症很重,足足打了两个月的青霉素。两个月之后两条腿都有了抗药性,冰凉的药剂浸入肌肉的疼痛感越来越钝,每每打完了,护士、大夫跟大人寒暄几句,夸道“小姑娘真坚强。”我不坚强,只是不想成为瘸子。幸运而乖巧的我不但没瘸,蹭蹭长到一米七,大学睡梦中,经常抽筋疼醒,毕业后又涨了两公分。
一米七二的我在十二岁时,却像个豆芽菜,在某天遭遇了踩踏事件。据妈妈回忆,这次意外早有预兆,她梦见黄牛在舔小朋友,猛然惊醒,虽不明所以,只知道那牛定是女儿,因为我属牛。没几天,再见到妈妈,已是在医院病床上了。十二岁的我跟死神刚刚擦肩。
那天,就读的实验小学上空,抛下来很多宣传页,恰逢厕所改建,校园很多道路堆满建筑材料。一群孩子拥挤在狭窄的过道,被一群凶猛抢夺宣传页的孩子们推搡挤倒。一个孩子摔倒了,两个孩子摔倒了,三个孩子摔倒了,一群孩子摔到了。这些孩子一个一个摞在一起,我是最下面的那个。身体被一群孩子死死压在水泥地板上,不断有孩子奔跑着踏过我们的身体。我没哭,只想一定得爬出去,我才十二岁,不能就这么死了。
见到老师的那刻,我嚎啕大哭,不是因为委屈,也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我活下来了,喜极而泣。病床上的我,下腹胯骨血肉模糊,身体在水泥地上硬生生摩擦了好几米,才挣扎出来,没有被踩死。
因踩踏事件,我第一次住院,经过检查只是软组织和皮肤外伤,内脏安好。三天后,却意外被查出脊柱侧弯,之后一年,开始跟医院日日厮磨,成为骨科里接受理疗矫正最小的病人。
一年后,脊柱矫正完好的我,升入中学,月经如期而至。因为先天不足或长期挑食,初潮之后,很快紊乱。至今我都不愿回忆,当时如何挨过尴尬恐怖的青春期。一个女学生,一节课40分钟丝毫不敢动弹一下。每当下课铃声响,掌管“血”的统领,得到指令,只听一句,“杀!”我就会满脸通红,隐藏在教室的喧闹声中,佯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藏好姨妈巾,跌跌撞撞冲进厕所。那段教室距离厕所的道路,漫长而揪心,我害怕血雨如注,血流成河,害怕裤子被染红,害怕因失血过多,晕厥在去厕所的路上。
当我蹲下的那刻,第一次萌生对女性性别的绝望和质问,为什么要把我生成一个女生?十四岁的我,一定不知道,月经紊乱根本不算什么,比起往后十月怀胎生产之殇,简直小儿科。
随着病情的严重,我愈发极度恐惧,殊不知,月经跟情绪密切相关。越紧张,越紊乱。我不敢贸然做任何一项运动,也不敢随便吃任何一种食物。有一次,刚吃了一口黄瓜,一股热流倾泻,战战兢兢的我,再也没有碰过黄瓜。
在惶恐不安的日子里,我屡次求助妈妈,可是她总说,“小姑娘都这样,没事。”直到十五岁,我四肢无力,脸色苍白,才引起家里注意,长期出血已经严重影响健康。当爸爸带我出现在妇产科主任的办公室,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盘着高高发髻的漂亮女人,对着我爸怒不可遏地质问:“孩子妈妈去哪了?”爸爸讪讪的笑,他怎能对朋友说,妻子满身心都在学生成绩上?打止血针,补身体,住院7天,成绩跟重点高中录取线差了7分。
从此,家人重点调整我的饮食营养,订了鲜牛奶,买了很多安利的保健品,维生素B族、钙镁锌和蛋白粉,从那时起,我觉得吃饭是一件更加受罪的事情。夹带饭菜吞咽的营养品带着一种人工合成的塑料、矿石以及钢铁味道,我不能并不敢不吃,得病的担忧深深笼罩着我。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再也没有血崩了。取而代之的是痛经,每一次都要死去活来,直至结婚生子。这漫长的十五年,痛不欲生的180次,每次皮肤被掐出青紫瘢痕,手臂留下排排齿印。服用止疼药,依然可以感受到锋利的钢铁凿具在子宫壁嚣张肆虐。写到这里,真想流泪,多愁多病身的女生太不容易。
高中寄读之后,常年吃学校饭菜,神奇的是,我的身体开始变好。没有了伤风感冒,没有了头疼脑热,就连痛经都没有那么剧烈了,一心为大学而冲刺。学习很累,胃口特好,一脸婴儿肥,最胖的时候竟然126斤,那是三十多年来,我最健康的几年了。
大二的一天,我在宿舍扫地。忽然感觉腰部咔嚓一声,然后就直不起来了。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去了校医院,大夫开了病历,拍了片子,写着腰肌劳损。每天在校医院做电子理疗,一盏红色小灯微热烤着我那僵硬酸痛的腰背。
学校住宿条件差,五人间只有一张书桌,每人常年窝在床上的电脑桌上做作业,一米七二的高个子,腰部没有过多脂肪保护,常年累月熬夜做作业,彻底伤了腰,得了腰肌劳损。
工作后没多久,我结婚了。结婚没多久,我怀孕了。当知道怀孕的那天我就在出血,这样的症状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血崩,好担心孩子随时被流掉,好担心做手术,就算端了一下锅,都会流血。
就这样,恐惧的我像大熊猫般,请了病假,卧床保胎。北京中日友谊医院的妇产科大夫,根本不看我,张嘴问道:“还活着呢么?”
“我相信还活着。”眼泪打着转,我不再是小姑娘,对大夫说:“病历还我,不看了。”
大夫意识说错了话,递还病历,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跟我家仅一墙之隔的著名医院。
身体不好,孩子跟着遭罪,我没放弃,舍近求远去了阿姨工作的单位,北京妇产医院。中医科室的专家安慰我:“你没事。”让我取莲藕结,煮水喝。奇迹般我没有再流血,返回单位上班。
怀胎十月,爱极了孩子的我小心翼翼,老公自制与无奈,娶了个娇气小姐。一家人喜气洋洋等待孩子降生。
41周,迟迟没有临盆迹象,急坏了我。每天上楼下楼,不知道折腾多少趟,仍没有任何进展。第42周,入院准备催产。
入院之前我做足了功课,除了上医院的产妇课堂,还报了奥体附近专业的产妇体验营,每堂课都没有落下。我担心流产、早产、担心突然羊水破了,担心剖腹产的疤痕,唯独没有想到,会被催产。医生反馈孩子发育很好,体重控制的很好,骨盆条件也很不错。
孕期41+7的那天,医生必须要打催产针,人工破水,我开始毫无尊严的惨烈三天。
北医三院妇产科常年人满为患,全国的高危疑难杂症产妇都来这里生产。正因名气太大,医院严格控制剖宫产数量,不到最后一刻,决不选择剖宫产手术,让我这样无法自然发动生产的产妇受尽折磨。
从一指到十指,用了整整三天。几乎没有怎么吃东西,残留的唯一信念:我是妈妈,要保全孩子平安。剧烈疼痛的凌晨夜晚,我脆弱无助退缩,去值班室乞求大夫给我开具顺转剖手术单,被告知,“明天下午再不生,你不让我顺转剖,我都得给你顺转剖。”
那位著名的妇产专家看着我,一脸无奈的戏谑:“这么高的个子,怎么就不会自己生孩子?”我已经疼到没有自尊心,如何打诨,也无力夺取尊严。
当我第二天下午被移动担架推进手术室,所有的大夫和助产士都在忙着各自负责的产妇,我只好呼喊:“谁来管管我,告诉我该怎么用力?”
“很棒,收着点用力,撕裂了。”助产士指导着我,这也是我第一次回忆生产之痛。
孩子的哭声响起,他有力的小手勾着医生的手套不撒手,好像在质问:“为何让我妈等了这么久?”
没有激动的眼泪,也没有幸福的笑容,我平静地拿起手机,时间是17:35分,拍下了初到人世八斤一两的皮哥,好在他不是女儿,不用做女人。
全家人的目光全部聚焦在新生儿身上,因为生产,耻骨联合分离,每动一下,都痛不欲生,无法下床,也不会抱着喂奶。
月子里,才第一次流下眼泪,未来的几年,因育儿产生的无数挑剔、指责、需求齐刷刷地像利箭纷纷向我射来,咽炎、支气管炎、腰肌劳损、腰间盘突出。
最重要的是,我不再是从前走到哪里都会迎来目光的苗条漂亮女人,容貌焦虑,职场焦虑,婚姻焦虑,在严重的抑郁中,我走进北大第六医院,希望按下按键,期望回到过去。
医生没有给我准确诊断,我就放弃了,因为繁琐的程序,漫长的等待,周期咨询,耗不起。我拿起了写作的笔,写下日日夜夜身心交瘁的病痛。
我是妈妈,我更是我,此刻,在经历了又一轮因为劳累而引发的病痛之中,我蹲着敲完了近四千字。
上天给每个灵魂匹配了独一无二的皮囊:
拥有异常的敏感和聪慧,就要接纳不擅运动的娇气躯体。
拥有非凡的雄心和壮志,就要饱尝拼命追逐的困顿疲累。
拥有顽强的勤奋和坚韧,就要警醒耗费身心的遗留病症。
未来,不知道还有怎样的病痛等着我,不抗不拒,无畏无惧。
好好吃饭,睡觉,锻炼,为了那个闪闪发光的有病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