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几年前去年曾经有一篇《流感下的北京中年》(以下简称《流感》)一度刷屏朋友圈,接近三万多字的平铺直叙,日记格式的“流水账”记录,文尾却有“100000+”的惊人的点击量,让人有些惊讶。因为时下的文章里已经几乎不见这样几近白描的叙述,标题党“触目惊心”的“刻意”以及心灵博主“精心烹调”的“鸡汤”百味充斥耳目。
. 《流感》的叙事方式,更容易让你我感觉,仿佛坐在简陋的路边小店里,贩夫走卒的嘈杂环绕四周,就着一壶浊酒,听着一个哥们用市井俚语叙述自己这一段日子里伤痛经历,语言直白,没有逻辑,夹杂着骂人的粗口。如果你让一个小学生去阅读此文,估计感受会和我当年上学时读朱自清先生写的《父亲》一样,很难会被这样的文章打动。只有当自己已为人父,再回头去看此文,读到“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时,才会体会这其中带来的感动。可惜的网络的发展却让现代的文字失去了简单真实所带来的即视感和冲击力,更可悲的是卖橘子的故事却“演绎”成占人便宜的段子。现在的人似乎更喜欢捧着爆米花,喝着可乐,在松软的座位上去看一部所谓好莱坞大片,欣赏电脑特技的 3D 视觉效果,听着环绕立体声给你营造的“现代艺术”氛围。可是等到电影散场,在丢弃空荡荡的可乐瓶和残留的爆米花之后,就会发现自己当时所产生的瞬间的快感也散场了。
《流感》的点击量也让它成为当之无愧的热点,各类公众号,各种网咖们纷纷出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有人从《流感》熬出了“亲情可贵”的鸡汤,有人从《流感》喊出了强身健体的口号,还有保险公司,“低眉顺目”的说着“语重心长”的广告,还有针对其中的各种“社会怪象”针砭时弊……余不一一。
记得鲁迅先生对于《红楼梦》的评价:“《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而作为一个执业二十年的重症监护室的医生来说,通篇的长文里,看见的只有两个字:生,死。
回顾自己的职业生涯,对于死亡大多的认识几乎和所有的同行一样,从最初的惊愕,到逐步接受,到淡定的面对。几年前去武汉抗击新冠疫情,如此集中的在一段时间去面临生与死,尤其经历在群体和个体的冲突中,我忽然发现,如果你再问我如何定义死亡,我却依然会瞠目结舌,甚至惊慌失措,因为似乎自己曾以为的对生死很多深刻的感悟在瞬间变得可笑与荒谬。
《流感》的作者应该是一个理工男,大约从事着 IT 或金融相关的职业。这类人对于社会事务处理的职业习惯大多是以数字或者量化的指标去衡量一件事情的得失利弊,是否可行,简单的加减乘除的确有时候会避免你在思考问题中的瞻前顾后,显得果敢。时下的社会中,这样处理方法几乎有着通用的标签,趋利避害的本性根植在每一个人的内心里。
那么生死呢?
当你贴着死亡那冰冷的面孔,闻见那种几近绝望的气息的时候,你还会按照刻板的按照 2>1 的逻辑去解析自己的每一个决定?我不敢说答案是否定的,但至少这样做的勇气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
文中关于作者和妻子之间关于自己将来疾病治疗中的约定,也仅仅只是一种约定,当遇见生死变故时,约定必会消失,或者仅仅作为一个温情的注脚而已。
生死远比你我想象的要复杂的多。很多时候选择简单的数学运算,其实原因在于你我都想躲开这个背后所背负的沉重。因为生死永远是你我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最大的,有时候也是最后的选择。
记得刚刚学医的时候,看见哈姆雷特说: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觉得有些过于矫情,因为对于医生来说,这仅仅是一个判断,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生命终结,一如剧本的结尾,没有续集。
只是,判定生死,真的是这样简单么?
作为一个监护室的医生,从业已有二十余年,人到中年,会有更为深刻的人生体验。古人亦云:五十知天命。当很多人已经开始被时间推着慢慢走上轨道,生活的模式像一辆列车有序而稳定前行,越来越成为一个家庭或者群体中不可或缺的支柱的时候,一抬头,发现我的青年“晚期”和中年“早期”已然过去,而向前一看,迷茫和不安依旧是中年晚期的不治之症。低头思考背后的原因,却发现和自己的工作有关。
和医院其它科室相比,监护室的医生无疑更接近死亡,失败的滋味也永远多于成功。记得刚刚入职的时候,青春热血的激情,总觉得自己拥有可以战胜一切,创造奇迹的“天赋和能力”,在一次又一次的撞的头破血流,体无完肤之后,那种无奈、沮丧、无助的感觉让我明白自己的“盲目自信”显得如此可笑,也一度让我怀疑自己选择这个职业的初衷,仿佛那个扛镰刀的人每天就是站在自己身边,冷冷看着你付出热情,心血,然后冷冷地挥舞着冰冷的刀锋,肆意践踏着你的所有努力,黑袍之下面部固化的表情线条显得尖锐而略带嘲讽。
世人会试图从死亡读出生命的可贵,从冰冷中读出温暖,从冷漠中读出情怀,从卑微中读出伟大。
这些年的经历却告诉我另外一个真理,当你努力发掘着悲剧背后的闪光点的时候,就会发现幸福和悲剧其实就是一对双胞胎,有人“好心”教给你从黑色的背影中看见温情的时候,自以为体悟人生的你却会发现:你所谓的黑只是阴影而已,真正的黑暗足以将你吞没!
人生总是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告诉你一切都还没有也从没有被穷尽过,这种方式的残酷和丑陋足以将你的“上帝”从你的世界驱逐出去,让你怀着一种被蔑视的恐惧,一种衰竭的无力去感受你的世界重新陷入静寂,你甚至无法感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所以,当我在《流感》看到家属在动用各种社会关系努力想得到更好的医疗照护时,看到作者按照自己的资产去计算维持目前医疗的天数,看到还有年轻的医生因为工作中感染疾病而死亡----------
我感觉到,死亡不仅仅只是让我体会到它几近无坚不摧的强大,更能让我清楚的看见它的冷漠照进生死之间的地带-------原来在生死之间不仅仅只是 ICU,还有普通人的艰辛、贫困带来的挣扎、一点一点被淹没的信念以及被掩盖和遗忘的牺牲。
作为一个监护室医生,你还会看见一群子女在你面前为了谁负责照料和支付医疗费用破口大骂,甚至动手;你还会看见为了争夺老人离开后留下的遗产而在病房中突然上演孝子贤孙惊天动地的苦情戏;你还会看见被所有亲友忽略的同性恋患者;你还会看见无法支付医疗费用而被迫放弃治疗回家等待时间耗尽的打工者;你还会看见在走廊都加床的嘈杂的病房里仍然有一个安静单人病房,里面躺着的病人,他微微不快的表情让医学的“权威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死亡的刀锋又是如此锐利,以至于在所有人都被剥去外皮以后,依然毫无感觉自己就是那个赤身裸体的国王;死亡的刀身如此光洁如镜,像风月宝镜的背面,让你轻而易举看见皮囊之下的白骨;死亡的刀刃如此闪亮,以至于你可以纤毫毕现的看清爱的犹豫,责任的逃避,薄情的毫不掩饰。
你更加会发现希望的无能,以及绝望的力量。这样的人生对医生而言,似乎注定会是一个悲剧了。
所以当我准备讲一些关于生死故事的时候,却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用这样的方式去讲。因为不管你以何种方式提及生死,始终会有一些沉重。谈论死亡,本身就带有着阴暗的气息,如果你还要在死亡背后揭出一层恶来,那几乎就是压抑的窒息了。
在你看过生死背后的东西,也许会越发的感觉世上诸事,并无绝对的黑白,也无绝对的美丑,世界总会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你面前,耻笑着你的自以为是。
现在当你再次问我如何去定义生死,我依然会像刚刚开始自己的监护室医生的职业生涯之初,瞠目结舌,无法表达。
于是我又想,也许哲人的话是对的: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似乎作为一名医者,传递这样的情绪并不是很妥当,毕竟如果你告诉别人,面对故事,你无力哭泣,不知悲从何起。也许,在旁人看来似乎就是淡漠的同义词。但其实有泪可流,有悲可泣,便不是真正的哀伤。
读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曾向自己推荐过一本《西西弗的神话》。自己在最初阅读的时候,完全不明白作者加缪想传递什么,最初的印象只是记得这个标题所提及的希腊神话故事是什么。
随着年长,步入社会,经历的更多一些的时候,慢慢的开始对这本书有了自己的一些感悟,也时常能更多的去触摸到文字背后的故事。
我似乎能清晰的看见西西弗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走到巨石前面,缓缓的弯下腰,略显沧桑的脸紧紧贴在巨石上,用一双坚实而有力的双手推动着巨石,胳膊和腿部的肌肉因为强烈的收缩而显露的线条有着一丝一往无前的果敢和坚毅。当他用尽全力,将巨石推近山顶时,巨石就会从他的手中滑落,滚到山底。此刻的他的表情如此平静,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下山去,每一步走的如此沉稳,没有丝毫的沮丧,没有一种被击倒的绝望。在下山的路上西西弗甚至还会感受到自己呼吸空气的清新,还会仔细倾听山风掠过树林时的起伏唱和,还会感受头上那一片天空的湛蓝,还会感受到土地上的沙砾传递给躯体的轻微的刺痛。这让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也许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我已经渐渐习惯站在这个穿着黑袍,扛着镰刀的人身旁,习惯和他淡淡相视,习惯和他擦肩而过,习惯看着冰冷的刀锋照亮我的世界。
也许我只想淡淡得告诉大家:To be or not to be,that's not a question,因为“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引自《圣经•提摩太后书》)
以此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