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胡北笙
当我耳边再听到“老鬼”这两个字时,我手里正拿着从网上淘来的《血色黄昏》,它正是文学作家老鬼的著作。
虽然我印象中的老鬼与那个作家老鬼完完全全是两个人,但在我看来,他们身上却有很多地方相似之处,比如说年龄。
初次遇见老鬼时,是在惠港的一个穷乡僻壤的小镇工厂里,那年我17岁,因为高考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再加之家里的条件原因,所以没有像我的大多数同学那样选择继续上大学,而是早早的踏入这深不可测的社会大泥潭。
由于我是高中毕业,在这个远离繁华的小镇工厂还算有点文化,所以工厂里品管部的主管一眼就选中了我。
他领着我到工厂里进行参观,指着一个五六十平方米的小车间说:“明仔,这就是你明天要工作的地方,包装部。”他顿了顿,“那个是他们包装部的主管,至于那个是包装部的领班,他叫老鬼,以后的日子你得多和他接触接触。”
主管说完后用食指推了推他鼻翼上的镜框,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估计产品的品质又出问题了正在挨叼呢。”
我透过车间上的玻璃往里看了看,发现老鬼正低着头驼着背杵在他主管面前一声也不敢吭,任凭他数落。
虽然隔着玻璃,但还是可以看到他主管年轻的脸上肥肉一颤一颤的抖着,唾沫星子乱飞。
车间里的员工都在低头着忙自己手上的事,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生怕牵连到自己,他们静静的听着这个五六十平方米下的领导的宣导。
被一个比自己年轻的上级数落的一文不值却不敢吭声而卑微的样子,这便是我第一次见老鬼时候的样子。
工厂的日子总是枯燥乏味的,我们里面的每个人都好像天花板上的风扇,呼呼地不停的工作着,超负荷的运载着。
那时候老鬼负责包装部里每天产品的生产产量,而我负责产品的质量,双管齐下,质量与产量逐渐日趋变好,客户投诉几个月也不见一次。
老鬼挨叼的日子也随之渐渐变少,显而易见的是每天都可以看见他主管那张肥脸上挂着笑容。
久而久之,我便与老鬼熟络了起来。
老鬼是地地道道的河南人,嘴边总是挂着一句,“怎么回事?”,他很早之前就背井离乡来到外地打工,辗转多年,终于在惠港落下脚跟。
老鬼早些年走南闯北也颇有些传奇色彩,他经常不厌其烦的分享他年轻时候的经历,从他的故事里我发现他的阅历深不可测。
记得老鬼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起他回老家的经历时,那是一个阴凉的下午,车间内机器哄鸣,车间外雨声阵阵。
老鬼刚在这个社会上摸趴滚走时,年底了想回老家过年,因为身上没有钱,于是就逃票混上了火车,等到乘务员挨个查票之后,他在列车上的洗手间被逮个正着。
乘务员把他带到茶水间询问他补票的事宜,老鬼却可怜兮兮的说自己没有钱,想着快过年了,回趟家里,说着眼泪便从眼眶里淌了下来。
乘务员看他挺可怜的,于是自掏了腰包帮老鬼补了车票,又拿了些多余的钱叫老鬼路途上买些吃的,每当老鬼津津乐道的回忆起这段往事时,我都可以看到他那泛红的双眼和脸上那溢于言表的表情。
老鬼还喜欢讲一个他与百万富翁擦肩而过的经历。
多年前,那时候的老鬼还在深圳宝安帮一个家具厂老板跟货,平时卖力的搬卸着家具,踏实能干。
因为老鬼做事明了,从不拖泥带水,而且一张巧舌如簧的嘴经常在家具厂老板面前高谈阔论。
闲来无事时,便又拉着家具厂老板坐在烧烤摊喝上几两二锅头,二人高谈阔论,久而久之便之成为了朋友。
好景不长,家具厂的生意逐渐冷清面临倒闭,老板想着关了家具厂携着妻儿老小去香港发展,临走前找到了老鬼,想把他在深圳的一套两层楼平房过手给他,出价十万。
十万元在那个年代算是一笔巨款,老鬼笑着谢绝了家具厂老板的好意,但是谁也没想到之后深圳的房价便如同水涨船高般,一路直线上升。
我想着那时候如果老鬼顶着压力东拼西凑够那十万元,也许他现在正在家里翘着二郎腿数刚收上来的房租,或者做其他的事,反正不是像现在这样埋没在这穷乡僻壤的小镇工厂,而我想之后我也遇不到他。
那时候的我就像个小马达,每天不知疲惫疯狂的转着,每天11个小时的工作量,待在工厂里的时间就足足有12个小时,到了月末还要转成晚班。
昼夜颠倒的上着班,就为了那一点点的工资,让自己成为了廉价劳动力,麻木的同时,更多的是抱怨,然后还是无奈的转班,当然老鬼也与我一起。
上晚班时,我经常与老鬼攀聊,因为晚班没有那么多所谓的领导。
每当夜深人静,机器的声音就格外嘈杂,如同沉睡时,天花板上传来电钻装修的声音那般。
每到这个点,我便放慢手中的事与老鬼吹着牛逼,他的年龄比我大了好几圈,我都可以叫的上叔叔了,但我经常还是老鬼老鬼的叫,我们俩就像是忘年之交,并没有年纪上的鸿沟。
有一次,我与老鬼聊到了他的家庭,在聊天中我得知他的妻子也在这个工厂里上班,不过和他不是一个部门,他说他们都在这里工作了七年有余,当时我便大吃了一惊。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工厂里工作七年,要是让我在这里待上一年我都受不了了,更何况七年,因为枯燥而麻木的工作会让自己的理想变成泡影。
如我所想,我质问了他为什么不离开这家工厂做些其他的事,他笑着摇摇头,脸上充满了很多的沧桑与无奈。
他说他有个女儿正在老家读技校,每个月的生活开销是自己一半的工资,而且他身上还背了几万块钱的债。
还有许多种种原因的束缚,所以他不得不在这家工厂里,跟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工那样,做着繁重而辛苦的工作,却拿着与自己劳动不对等的工资。
老鬼说他年龄大了,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敢拼敢闯了,他只想让自己的生活过的安稳一点,因为肩上挑着许多担子。
说着他挽起了裤腿,一条20厘米左右的刀疤印在他的腿上,那条刀疤上密密麻麻不知道缝了多少针,看着很是慎人。
他看了看手上磨损严重的表,脸上的疲惫一下子便毫无遮掩的显露出来,接着他便走到车间里的一个角落,拿了几张废纸箱垫在地上蜷缩卧着睡了起来。
每当凌晨四点钟,都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大家都会趁这个时间小憩一会儿,便重新醒来投入到繁重的工作里去。
凌晨的四点,大多数的人已经进了梦乡,惠港的灯火估计也熄得差不多了,没有了机器的嘈杂声,四周显得静悄悄的。
我倚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面前蜷缩着的老鬼,那个有点凄惨而落寞的身影,心里却想着,这又是谁的父亲呢?而他的孩子此时此刻又在做些什么?
我拿起了手机,用模糊不清的摄像头拍下了这一幕,心里却泛起一阵涟漪,五味杂粮,或许这就是人生百态,悲欢离合,酸甜苦辣。
我与老鬼共事不到八个月便离开了那座工厂,离开的原因很简单也很荒唐,是因为刚来的品管部经理因为一单客户投诉,想拿个人开刀,杀鸡儆猴,所以无疑我成为了众矢之的。
他在没有通知我的情况下私自罚了我一百元,并做出了通报批评,而老鬼也因为连带责任也被私自罚了一百块。
得知消息的那个夜晚,我按耐不住心中的不快,那天晚上蹲在厕所连夜用手机写了一封投诉信,递交到了惠港的劳动局官网,第二天一早,那封投诉信就在整个工厂里传开,一发不可收拾,逢人遇见我就问我:“你把我们经理给告了?”
“没,我怎么敢告他呢?我只是写了一封小小的建议。”我总是笑着回应问我的每一个人。
在离开惠港前,我托人给老鬼带了包他最爱也是他最舍不得抽的芙蓉王并捎了一句话,“老鬼,感谢你这段日子以来对我的照顾。”
多年后,每当我听到“老鬼”两字时,脑海中都会想起那个蜷缩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