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

北京的胡同,说白了就是街巷。建立一个村子,自自而然,要形成一条街巷,人家坐落在路两边。新农村建设也还是这样,张家王家李家,拆除旧房子起高楼,就像河沿一样,河沿长高了,河谷就变深了,光线就变暗了。

可在从前,街巷不是这样的。它旁着花,旁着树,旁着园,旁着住宅。那时的乡下,空间是很阔大的,这里有户人家,走出一段路,才会有栋房子。疏疏朗朗,房前屋后,种瓜种豆,家家户户被田园包围着,被树木掩映着。我背着青布书包去上学,每天来回走过的是长长街巷。街巷物景,街巷野趣,街巷春夏秋冬形成许多的画面,烙印在我心间。

我家院子的断墙处,栽着几株棉宝花。细高的主枝上生出圆圆的叶子,绿闪闪的。春风吹,春雨洒,花蕾孕育,花朵绽放,一大朵一大朵,像少女的拳头,像涂了胭脂的圆面包。我去上学,从棉宝花旁经过,我下学回来,一样要走过棉宝花旁。不读书的时候,我会对着棉宝花看,看小蜜蜂嗡嗡地飞来,钻进花蕊,撅着屁股采蜜;看蝴蝶飞来,像找闺蜜玩耍一样,绕着花枝飞一圈,再飞一圈,写些神秘的文字,又拍打着翅膀飞开去。

走过一条石子路,就来到王家的菜园。园埂是用不规则的石头砌起来的,大石头小石头就这样码上去,完全不用馅泥进行焊接。城子古村有道姊妹墙,也是这样砌成的,游客看了很惊奇。其实高原上的人家这般堆垒石埂颇常见。到了园埂的顶端,主人家和了泥巴覆上去,种上仙人掌。这种植物很容易成活。逐渐逐渐,仙人掌长高了,长大了,根须缠绕到石缝里。春天来了,仙人掌开出簇新的,金黄的花朵,美丽极了。花朵中间生出一小根粉嫩的蕊柱。孩子们从街巷里走过,看见了,打起这蕊柱的主意。踮起脚尖,摘了蕊柱来,含在嘴里吮吸。一种香甜的汁液弥漫在舌尖上,生出童年的幸福来。

街巷继续延伸,拐过一道弯,我们就来到了施家的园子旁。园里种着一株桑树,几株梨树。主人家那只黄母狗,经常在树荫下游荡。看见我们小娃,会呜呜地哼着,眼里透出不友好。第一次,我害怕它跳出来,扑过来。次数多了,发现规律,黄母狗是在保卫自己的领地,虚张声势。我要到学校去,怎么会侵犯你的领地?后来啊,它看见我背着书包走过街巷,没事一般,继续在桑树和梨树间走来走去,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施家的园子是很有意思的,我的童年有一些时光就消磨在这里。这园埂上不种仙人掌,而是围着一道苦刺篱笆。我们地方苦刺极多,漫山遍野都生着。挖回来,用大刀把根砍下留作柴禾烧,尖的部分也砍下,还是留作柴禾烧,余下中间硬肘部分插在园埂上。有了苦刺篱笆的防范,鸡就飞不进园里去吃菜。猪怕被锋利的刺划破足身,也不敢到园里偷食。

夏天的时候,我从园埂旁边经过,牵牛花欣欣向荣地长起来。那些纤细而有韧性的藤子爬在苦刺上面,蓝莹莹的花朵挨挨挤挤,一朵接一朵开放。祖母对我说:“别摘牵牛花来玩,摘了小鬼追到家,摘了吃饭会把碗打烂的。”我驻足花前,流恋花前,往往被美感动,沉醉在花香里,但却不敢去摘一朵。发小们大底也和我一样,因而这道花墙保护得很好。

距离施家园子不远的地方,是汪家的一面黄土墙,土墙紧邻街巷。放学回来,夕阳西下,明晃晃照耀在墙上。土坯一个个,一行行,显得那样地清晰,那样地分明。我总看见十几只土蜂,在这阳光下,扇动着翅膀,不像采蜜的样子,墙壁上没有花朵开放,好像它们是在筑巢。蜂子进出的地方,有一个细末泥土做成的圆管,这个圆管粘贴在土坯上,一端弯弯地垂下来。总是怕,担心着蜂子飞来蛰我,我总是站在远处观察。大人说,墙上的土蜂,是蜜蜂蛰了人后,尾刺不在了变成的。可我日后读养蜂的书,一直没有读到这个说法。

在墙壁顶部的檐下,我看见一个碗口大的马蜂窝吊着,黑色中有些亮光发出来。过路的大爷见我在看蜂子,好心地提醒我说:“小娃,走远点,马蜂叮人可厉害呢,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没有被马蜂叮过,自然不知道厉害的意思,仍然继续观看。马蜂的腰很细,细得仿佛就要断了。头上的眼睛很大,像对灯泡那样。前半部分身子是黑色的,尾部是一圈一圈的杏黄……

再往前走,就来到了陈家屋旁。这里有一株高大的马缨花,树下是一大片刺蓬,长着倒挂龙刺。这种植物,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倒挂龙刺新芽发出来的时候,胖嘟嘟的,周身紫红色,慢慢变成绿色,钩子似的荆刺变得坚硬起来。牛马牲口是不敢碰它的,否则被钩住,划出一道血印子来。太阳辣的时候,走过这条街巷,一大片荫凉投在身上,多么地惬意和舒爽啊。只是害怕老师批评,要不逃一下午学,在这里嗅刺蓬花香,看刺蓬花开,实在是美好的事情。可惜,马缨花树上会生出一种虫子,满身菜绿色,好大好大,比拇指大多了。要是掉一个下来,落到衣领里……想想就脊背发麻,还是上学去的好。

曲径通幽,巷子深深。来到一个叫花枝坡的地方,几栋四合院分布着。街巷左边长着一排野桃树,右边长着几株水桶样粗的猫胡子树。猫胡子树弯着腰身,旁逸斜出,向着野桃树凑过来,把整个坡道全给掩映了。即便天晴得很好的日子,这段街巷也是幽深阴暗。

春风吹来,桃花盛开,红艳艳的。同学们走过的时候,脸庞映照成红色,衣裳映照成红色。猫胡子树开的花朵不大,像些雪白的分币,花朵中间的蕊柱排列得很整齐。奇怪,它们也如花瓣一样呈白颜色,不像其他花的蕊,是黄色的。经过这里,有时候会看见一个老婆婆,站在木梯上,摘下猫胡子的嫩叶,拿回去沸水汆了炒吃。

继续向前,村子的街巷就到了尽头,我们读书的小学校就在那里。如今啊,阙里人家,尽起高楼,穿过村中街巷,找一株树都难,别说找片绿茵茵的菜畦和开满牵牛花的篱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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