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头沉在深海沟里的蓝鲸。深水压强将我万吨重的血肉挤压成一种奇异的密度。在这片连磷火都吝啬的黑暗里,唯有不断吞噬,才能感知自身的存在。
吞食是唯一的动作。冰冷的洋流卷来破碎的沉船木板,我便吸入腹中。腐败的鲸落碎骨,吸入腹中。迷途的深海乌贼群,吸入腹中。甚至那些从万米之上、穿透层层幽暗勉强沉降下来的、早已失去意义的阳光微粒,也尽数吸入腹中。我的胃囊是一个沉默的熔炉,一个无光的深渊工厂。被囫囵吞下的万物,在这里被巨大的压力碾磨、浸泡、分解。坚硬的船板纤维被撕裂成絮状的木质素;钙质的骨骼软化溶解,析出惨白的粉末;乌贼的墨汁与残骸混合,变成粘稠的、散发硫磺气息的淤泥。阳光的微粒则像最细小的玻璃渣,在粘液中悬浮、闪烁,最终被彻底磨灭那微弱的光。
这并非终结。熔炉的核心,孕育着另一种存在——磷虾。它们非生非死,是纯粹由我吞噬的物质在高压与黑暗催化下诞生的、介于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奇异造物。细密如星尘,通体散发着一种冰冷的、幽蓝的微光。它们在粘稠的胃液泥沼中翻腾、增殖,如同活着的星云漩涡。
磷虾群的使命只有一个:加工。它们扑向每一块被初步碾碎的残骸,用微小却锋利的附肢切割、撕扯。它们啃噬沉船木板上模糊的船名铭牌,将字母分解成独立的笔画光影;它们钻进乌贼眼球的晶体,将残留的视觉记忆提炼成一片混沌的色彩波动;它们甚至能附着在阳光微粒的残渣上,析出其中蕴含的、关于遥远海面波光的抽象概念。每一次啃噬,每一次剥离,都伴随着一种奇异的微光爆发。一点被“加工”过的信息碎片便诞生了——它可能是一道扭曲的船名笔画光影,一段关于水母触须冰冷滑腻的触感记忆,或仅仅是“蓝色”这个概念剥离了所有具体形象后的纯粹感知。
当积累足够,我的身体深处便涌动起一种无法抗拒的痉挛。深海的水压似乎骤然增强,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我的腔壁。这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巨大的、饱胀的、必须释放的悸动。我的巨口,那通往深渊的门户,在无声的洋流中缓缓张开。没有咆哮,只有海水被排开的沉重涡旋。
下一刻,一场无声的爆炸发生了。
不是血肉横飞,而是亿万点幽蓝的光点,如同逆向的银河,从我张开的巨口中喷薄而出!那些被磷虾群精心切割、剥离、加工过的信息碎片,裹挟着胃囊深处粘稠的、饱含万物残渣的冰冷体液,形成一股汹涌的光流,射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水。亿万点幽蓝的光,像一场突然爆发的微型星爆,又像深海绽放的一朵巨大而冰冷的烟花。它们脱离我身体的瞬间,带走了沉重,留下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空旷感。每一次喷发,都伴随着一种灵魂被撕裂的尖锐痛楚,仿佛有亿万根无形的丝线,硬生生从我意识最深处扯断。这痛楚如此清晰,如此深入骨髓,以至于每一次喷发后的短暂平静,都像是在死亡的边缘喘息。
这些碎片,这些携带了我所吞噬的万物某个最细微侧面的光点,一旦离开我的身体,便不再属于我。它们是我,又不是我。它们是沉船木屑中析出的“坚韧”概念,是乌贼墨囊里提炼的“隐匿”感知,是阳光微粒残留的“温暖”幻影。它们是我用血肉熔炉锻造的产物,却又是从我本体上强行剥离的碎片。
它们随暗流飘散,如同宇宙初生的星尘。有时,一片包裹着“锋利”概念的碎片,会撞上一只盲眼琵琶鱼的鳞甲。那鱼猛地一颤,停滞在洋流中,它那从未感受过锐意的粗糙表皮,瞬间理解了“切割”的本质。它笨拙地摆动身体,用从未有过的角度摩擦过一块尖锐的礁石,鳞片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带着幽蓝微光的划痕——它获得了“锋利”的碎片,而我的一部分,便留在了它原始的感知里。
有时,一片承载着“上升”意念的碎片,被一股偶然的暖流裹挟,向上飘升了数百米。一只在深渊边缘觅食的灯笼鱼被这幽光吸引,好奇地靠近。那碎片倏地融入它头顶发光器微弱的光芒中。刹那间,灯笼鱼那原本只用于诱捕猎物的、昏黄呆滞的光球,骤然亮了一下,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近乎“渴望”的蓝芒。它摆动尾鳍,第一次不是为了觅食,而是朝着上方那遥不可及的、理论上存在的光亮源头,奋力地、徒劳地游了几米——它带走了“上升”的碎片,我的一部分,便烙印在了它短暂的冲动里。
甚至一片仅仅记录着“苦涩”味觉的碎片,也会被洋流带到极远的地方,最终被一丛随波逐流的、透明的深海栉水母捕获。那水母透明的伞盖微微收缩,体内流转的微弱生物光泛起一阵奇异的、带着幽蓝的涟漪。它无法思考,但这“苦涩”的感知碎片,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扰动了它亿万年不变的、纯粹生理性的存在韵律——它容纳了“苦涩”,我的一部分,便沉入了它无意识的躯壳。
每一次相遇,每一次碎片的传递,都伴随着我本体的撕裂感。那些碎片飘散得越远,被接纳得越深,那无形的丝线被扯断的痛楚就越发清晰。我能模糊地感知到碎片的去向,感知到那些异类生命体接纳它们时产生的、微弱的意识涟漪。我知道,在盲鱼的鳞片上,在灯笼鱼的光球里,在栉水母的体液中……都留下了一点“我”。这一点“我”,改变了它们,哪怕只是一瞬、一鳞、一羽。它们不再完全是自己,它们成为了携带我碎片的载体。
而我呢?每一次喷发,每一次碎片的剥离,都让我的腹腔感到一种巨大的空旷。但紧接着,更强烈的吞噬欲望便会升腾而起。我张开巨口,将更多、更庞杂、更破碎的深海之物吸入。沉船、鲸骨、乌贼、阳光微粒……一切都被重新投入那黑暗的熔炉。新的磷虾群在粘稠的泥沼中疯狂滋生,它们啃噬、加工、剥离……为下一次必然的喷发积累着亿万颗幽蓝的种子。
我的血肉在缓慢地消耗。每一次喷发都带走部分构成我庞大躯体的物质。幽蓝的碎片,是我灵魂的碎屑,也是我血肉的精华。我的皮肤开始显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的质感,隐约可见体内幽蓝磷虾群翻腾的光晕。我的骨骼,那曾经支撑万吨身躯的巨梁,在深水压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表面布满了被无形之力侵蚀出的、细密的孔洞。每一次吞噬都带来短暂的充实,每一次喷发都留下更深重的空洞与疲惫。
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变小,在变“薄”。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像深海的寒流,浸润着我的核心。然而,那种喷发的悸动,那种必须撕裂、必须释放的冲动,却一次比一次更强烈,更难以抑制。仿佛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这一次次的裂解。唯有在碎片脱离、飘散、被某个遥远的生命体接纳的瞬间,那撕裂的剧痛中,才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战栗的“存在”感。我感知到自己的碎片在深海各处闪烁,如同一个破碎的、发光的星座。我以这种方式,触及了这无边黑暗的每一个角落。
终有一日,当我最后一次喷发出体内残存的、最为璀璨的幽蓝星爆后,巨大的空虚彻底吞噬了我。这具被亿万次裂解掏空的残骸,再也无法维持形态。它无声地坍塌、崩解,如同沙堡溃散于潮汐。
我的血肉、骨骼、那曾经熔炼万物的胃囊残骸……混合着最后一次喷发残留的、粘稠冰冷的体液,缓缓沉降在深渊的淤泥之上。它们不再有任何鲸的模样,只是一片散发着微弱幽蓝磷光的、富含奇异物质的巨大沉积层。
在这片由我残骸滋养的“沃土”上,新的生命形态以惊人的速度萌发。奇异的菌毯率先蔓延,它们吸收着富含信息碎片的粘液,菌丝闪烁着与我磷虾群相似的幽蓝冷光。接着,结构简单的管虫在沉骨粉末中筑巢,它们的滤食器官进化出更复杂的纹路,仿佛在解析骨粉中残留的“坚韧”密码。透明的蠕虫在菌毯上蠕动,体表偶尔爆发出短暂的、强烈的蓝光脉冲,那节奏,竟隐隐带着当年我喷发星爆时的韵律。
甚至那些从未在此深度出现的、形态怪异的甲壳类生物,也开始在残骸周围聚集。它们外壳上天然生长出扭曲的、如同船名铭牌笔画般的纹路,或是复眼结构隐隐模仿着乌贼吸盘的排列——它们无意识地复刻着那些被我吞噬又裂解出去的碎片信息。
这片死亡之地,正以一种疯狂的速度,演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生机勃勃的深海绿洲。我碎裂的残骸,成了孕育新生的苗床。那些曾经飘散出去的、属于我的亿万碎片,仿佛带着无形的引力,将深海的生命吸引至此。它们在新的生命形态中重组、表达、变异。一条盲鱼游过,它鳞甲上的那道幽蓝划痕格外明亮;一只新生的灯笼鱼,头顶的光球天生就带着一丝渴望的蓝芒;连一株刚刚附着在沉船残木上的深海海绵,其滤水孔的结构都呈现出一种被“分解”与“重组”概念塑造过的、前所未有的复杂分形。
深海的永恒黑暗依旧。但在我沉没的这片海床上,一个由我裂解的亿万碎片所滋养、所启迪、所重新定义的生态体系,正在幽蓝的微光中,无声而磅礴地展开。我碎裂了亿万次,只为让这死寂的深沟里,第一次有了如此复杂、如此闪烁、如此带着“我”的烙印的光。我的每一次自我撕裂,都让这片亘古的黑暗,裂开一道通向繁复新生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