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灵活的螺丝钉。
“最近在这干得还习惯吧?我看你已经熟练起来了。”
我在麦当劳的冷冻库扛冰淇淋奶油时,经理拿着值班表在冷冻库门口对我说。
我喘着粗气应他:“是的,都挺好的,刚开始觉得累,现在好多了。”
兼职刚开始的一个星期,我就已经做过大堂,配餐,炸区,收银,甜品站的工作。
从接杯可乐都会洒到能单手打四个甜筒,我只用了三天时间。
每个穿着工作服的人都是一颗固定的螺丝钉,在自己的岗位累到没时间抱怨;抑或是灵活的螺丝钉,哪里缺了补哪里。
总之,你的上班时间丝毫不会被浪费。
把工作服堆在了员工室角落,我只想快点逃离这里。高速旋转的陀螺只想要休息,回家等着下一天的夜班。
可是有人却非常开心。
二 | 无声麦当劳。
晚上十点左右,我来到麦当劳打卡,开始了夜班。
很快我就明白了夜班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因为守夜班意味着要清场。不仅要清理大堂,还包括后厨里所有机器的污渍,厨余,厕所,甚至是外面的门头。
这个工作量大概是白天清理大堂工作量的五倍。
何况,夜班向来不会排许多人,和我一起夜班的,是蓉姨和赵叔。
他们不仅白天要在后厨负责煎炸,晚上还要再过来上夜班,是麦当劳的常驻员工。
蓉姨人很好,很照顾我们这些来兼职的年轻人。不忙的时候,油锅旁的人一定是她,只有就餐高峰,才让我们搭把手。
赵叔人很实诚,后厨油烟大,但也没挤跑他的标志性笑容,一月一次免费的员工餐,从来都是叫着大家伙一起分着吃。
在我印象里,他们没说过什么话,就像无声的永动机一样,在麦当劳里上紧了发条绝不停歇。
后来我发现,他们并不是忙得说不上话。
事实是,他们天生就是无声的。
换句话说,蓉姨和赵叔都是聋哑人。
三 |
我仍记得发现他们是聋哑人时,我内心的惊讶和无法理解。
第一天试工累到不想出去买饭时,就是蓉姨默默地向我递来了她自己的盒饭;
我打包外卖时拿得包装袋规格错了,赵叔也只是“啊,啊……”地从后厨探出头提醒我;
直到后来他们向经理比划着手势要调班时,我才敢肯定,他们就是聋哑人。
但现在我却常为自己当时内心的疑惑感到愧疚。
因为,这证明了我常常带着一种预设生活:
我认为某些特殊群体是不能独自照料好自己的,这样的人,是不会出来工作的。
但事实却是,那天的夜班清场,蓉姨和赵叔依旧无声默契,谁负责后厨清渍,谁负责大堂清理,彼此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
更重要的是,他们干活都利落干脆,效率很高。
反观我,一个四肢健全,能说能听的普通人,在黑夜的麦当劳手忙脚乱,全程都需要他们的帮助,像是一出荒谬的戏剧。
他们是后厨的顶梁柱。
虽然后厨有机器进行统计,但作为为数不多的麦当劳常驻员工,他们对食材数量是否缺失,哪个套餐中的食物需要提前做好,就餐高峰大概需要多少块炸鸡,都有着敏锐而正确的判断。
只要和他们一起排班,就会感到心安。
由于沟通不便,却又不能没有他们的提前预知,他们也成了麦当劳员工中,唯二能在上班时使用手机的人。
在嘈杂的后厨里,用笔画输入法打字以解决问题,早已是他们最日常的生活片段。
四 |有些地方就是不属于聋哑人。
他们也并不是没有尝试过其他工作。
赵叔一直致力于成为一名骑手。
用赵叔在手机上给我们打出来的话来说,外卖骑手不仅给大家的生活带来了便利,更能让他切身体会“风驰电掣”的具体含义。
是的,我们习以为常的风声,赵叔从未听到过,只盼望着能感受到。
但就是这样一份拼体力拼速度的普通工作,赵叔也没能再做下去。
因为无法进行正常交流,赵叔身为骑手,只能先打通顾客电话,响两秒后,挂掉电话,然后迅速发出信息:
“您好,我是一名聋哑人配送员,您的餐到了,可以下来取餐了。”
有些顾客表示理解,但也有些顾客会把信息当成骚扰短信,给赵叔差评。所以赵叔在每一个配送平台工作的时间都不长。
最后,赵叔尝试完了我们小城的所有配送平台,没有一个愿意留下他。
蓉姨倒是一直坚守在麦当劳。
但我们知道,她更想来前台工作。
2010年,深圳等一些大城市的麦当劳开始让聋哑员工走上前台的服务岗位,试图给予他们更多的机会和更大的舞台。
至此之后,蓉姨就一直在后厨等待。
她等到了2020年,
这项计划在这座小城的实施似乎还是遥遥无期。
五|最大的尊重和善待。
我很难想象,也没有勇气开口去问。
蓉姨和赵叔是以怎样的心态,每天面对这样的工作强度,这样一开始就被按下静音键的人生。
但他们好像永远比我预想中要快乐许多许多,甚至比一个普通人,更要热爱生活。
麦当劳这个大家庭,也在默默保护着,这份无声快乐。
年轻的经理,会选择在每次员工季度大会开始之前将我们先召集起来,教我们一些最基本的手语;
叮嘱我们要认真耐心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每天下班如果遇见了蓉姨和赵叔,我们都会伸出大拇指,再把大拇指向下两下,
这个看起来很像表扬别人的动作,在手语里的意思是:
“谢谢”。
谢谢他们在后厨的坚守,谢谢他们那些无声的善意提醒.
也谢谢他们对生活的热爱无时无刻感染着我们这些健全人。
他们也会笑着回复我们大拇指。
如此乐观的人生态度下,有多少对正常功能的渴望,热脸贴冷屁股的心酸,见证希望火苗渺渺的无奈,只有他们自己心里知道。
我不敢问,也不会问,他们的故事和过往不去主动碰触。
在我看来,能把他们「当成正常人一样去相处」,
就是最大的尊重和善待了。
六|盲人的出路。
这类特殊群体,这种生活方式,这样的沟通模式,是我从未遇见的。
我也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和这类群体有所交集。
他们好像在世界的阴暗处待的太久了,到最后人们的预设生活里早就没了他们的影子,偶尔出现在阳光下,还会遭来鄙夷和不满。
生活永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加艰难。
更难的是,他们总是被这个世界遗忘。
大一参加的一次志愿活动里,我接触到的,是一群盲人孩子。
说到盲人的工作,大部分人想到的是——盲人按摩。我做志愿的特殊学校,也确实在教授这群孩子这项技能。
其实盲人还有另外一个职业培养方向——美容美发师。
但,在这个人人都会diss一个普通Tony老师的时代,没有人愿意让一个盲人来设计自己的头发。
又一扇门关闭了。
我们的志愿活动,就是帮助学校清理掉所有的美容美发设备。
因为搬运设备可能会给一些还不会使用盲人手杖的孩子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校长把孩子们都带到了操场,我没能见到那些孩子。
校长是一位很慈爱的阿姨,她告诉我们:
“如果说视觉障碍割裂了人与物,那么听觉障碍就割裂了人与人。”
遇见蓉姨和赵叔恰好印证了这句话。
尽管他们多么快速得用笔画输入法打出他们的想法,有些语言我们还是无法立即明白。
因为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特殊教育,他们甚至不知道怎样形成一句完整的话。
他们手机里最长的一句话,就是赵叔当外卖员骑手时的那句取餐通知。
在后厨的大多数时候,他们只会打出“鸡腿少”“酱没”这样简单的字样来提醒我们需要干什么。
盲人按摩也好,麦当劳后厨员工也好,他们从来没走进过正常人早就习以为常的生活里。
他们一直在暗处,人生的聚光灯好像从未落在他们那里。
他们也不知道,之后的人生会不会有惊喜。
七|边缘化的社会群体。
你可能从未留意过他们。
但事实上,中国大约有2780万听力残疾人,因为社会环境和服务发展的不完善,他们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最边缘化的社会群体。
但他们的无声世界,却又是这样的美好简单。
遗憾的是,我的麦当劳寒假工之旅只持续了40天左右的时间。武汉疫情的爆发,让我们这个与武汉接壤的小城迅速沦为疫情高危区。
麦当劳先是辞退了我们这些大学生兼职,疫情严重之后全面关停。
我和蓉姨赵叔的人生轨迹,交汇了40多天就没了联系。
但直到今天我依然会经常想起他们。
想起他们对待我们这群年轻人时的善意,想起他们的笔画输入法,也会想起他们嘶哑的“啊,啊……”的声音。
我真诚地祈祷着,有一天蓉姨能大大方方地来到前台为客人提供点餐服务。
赵叔在配送平台上忙得不可开交,感受到的风把胡子都吹了起来。
而我,也许会考上特殊教育专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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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炭烧钥匙
三十分钟热度者,热爱着,生活着
编辑/滚白
图片/倾心,纪录片《无声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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