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四期【门】
农历七月十五鬼节，小花代替妈妈和姐姐回乡给爷爷奶奶和爸爸上坟，自从搬到城里，小花一次也没来过这里，后来清明节不允许点火烧纸，每年的鬼节，妈妈和姐姐都会回来上坟，今年要不是他们实在抽不出时间回来，小花也不会走这一遭，在她的心里，她的奶奶就是她的仇人，她的爸爸就是她心上的伤，她非常不喜欢她的奶奶，她也不想面对她的爸爸，虽然如今只是两个坟头。
小花一边拿出塑料袋里的纸钱和吃食，一边孩子气地嘀嘀咕咕：爷，我来看你了，这些纸钱都给你，尤其别给我奶，你在那边好好吃饭，别再被欺负了，停顿了一下，那句“爸爸”还是没能叫得出口。
小花跪在地上，点燃了香和烟，插在坟头旁边的石缝里，然后又点燃了纸钱，一张一张地往燃着的火里放，看着袅袅而起的青烟和跳动的火焰，小花的思绪回到了很多年前奶奶和爸爸还活着的时候，心里的委屈也随之铺天盖地地袭来，泪水盈满了眼眶，滴落在泥土里。
那个时候，小花和姐姐上小学，爷爷去世之后，奶奶就在小花家生活了，虽然爷爷和奶奶有三个孩子。
爸爸是老大，脾气有点儿执拗，没有听奶奶的话，娶了妈妈，后来有了小花和姐姐，两个都是女孩子，所以奶奶不喜欢小花的爸爸和妈妈，爸爸是奶奶嘴里的“不孝子”，妈妈是奶奶嘴里的“不会生儿子的怂货”，小花和姐姐是奶奶嘴里的“赔钱货”，而小花的叔叔和姑姑则是奶奶的“心头肉，心尖尖”。
小花一家一直生活在村里，叔叔和姑姑结婚之后都去了外地，爷爷去世之后，作为家里的老大，自然而然，就接下了奉养奶奶的责任。
虽然奶奶偶尔也去叔叔姑姑家住一阵子，可是一年当中，两家加起来的时间也不超过一个月，就会被送回来，尽管是这样，叔叔和姑姑仍然是奶奶的“心头肉和心尖尖”，叔叔和姑姑家的孩子也自然是奶奶的“掌中宝”，重男轻女的观念在奶奶的心里，只是针对于小花和姐姐。
日子一直就这样过着，随着小花奶奶的年龄越来越大，变得也越来越不讲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奶奶一直认为是小花爸爸不让她去叔叔和姑姑家。
于是小花的奶奶开始经常无缘无故地找茬儿，无缘无故地不顺心，接着就开始无休止地哭闹、咒骂，骂爸爸不孝，不让她去小儿子和小女儿家，哭她的命苦，临老了让她过得不顺心……
每当这个时候，小花爸爸就会冲小花妈妈发脾气，抱怨小花妈妈又惹到了奶奶，虽然他心里明白，小花妈妈什么也没做。
然后，小花爸爸就会拿着烟袋，蹲在门口，耷拉着脑袋，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似乎只有这样，就能隔绝掉屋里小花奶奶地无理取闹和咒骂，而小花妈妈，坐在灶台前，一边静静地烧着火，一边悄悄地抹着眼泪。
数不清有多少回，小花和姐姐高高兴兴地放学回家，看到家里都是这样的场面，爸爸和妈妈垂头丧气地在外屋，里屋里奶奶高声哭泣中夹杂着咒骂。
后来，姐姐去外地上初中了，每个星期有五天不在家，暂时能逃离这个家，她只能独自面对。
再后来，小花怕放学，怕回家，因为放学回家之后，家里的那种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那个时候，小花还不懂，有一个词儿叫“压抑”。
有一天上午，小花正在学校里，课间休息的时候，小花没有出去跟同学玩儿，在教室里安静地坐着。这时旁边的同学忽然开始叽叽咕咕地说笑，小花抬起头看了她们一眼，她们立马就不说话了，可是眼神却不时地瞟向她的方向。
小花很奇怪，也没多想，渐渐的，教室里安静了下来，一声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哭声传到了小花的耳朵里，小花愣了一下，揉了一下耳朵，似乎有点儿不想相信，可是哭声距离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小花的脸“唰”的一下子红了，眼框里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哆嗦嗦，她明白为什么同学们看着她窃窃私语了，是奶奶的哭声，奶奶就在附近。
小花踉跄着跑出去，看到奶奶就坐在学校附近那个山坡上，一边哭一边骂着，周围围着好多村里人，一边笑着，一边劝着，一边指指点点着。
此时此刻，小花是那么地无助，她觉得世间再也没有人像她一样可怜，她觉得前所未有地丢人，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消失掉。她不禁问自己：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一个奶奶？为什么她是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为什么爸爸是那样的无能？为什么妈妈又是那样的懦弱？为什么奶奶要这样糟践别人的人生？她恨奶奶，她怨爸爸妈妈，可是她不得不走向奶奶，她得想法把奶奶带回家去。
还没有走到奶奶跟前，小花已经泪流满面了，是无措的泪，也是无奈的泪，弱小的她使劲儿拉着奶奶的胳膊，一边劝着说：“奶，你别哭了，跟我回家吧。”奶奶撩起眼皮，看了小花一眼说：“不用你管！”然后推了小花一下，继续哭，小花没留神，一下子被推倒在了地上，小花抹了一下眼泪，站起来的一瞬间，小花感觉到脚腕处针扎似地疼，小花“哎呀”一声叫了出来，眼泪掉得更凶了。
后来，小花记不得她是怎样被带回家的，或许是她刻意的想要忘记，忘记那一刻的难堪与无助，她只记得，回到家，她看到了她的叔叔。她哭着，让她的叔叔把奶奶带走，她再也不想看到奶奶了，然后，爸爸骂了她，骂她不懂事儿，骂她不孝，骂她不体谅人，而叔叔也在一旁笑呵呵的说她孩子气。
小花很气愤，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奶奶无理取闹，最后却变成了是她的错，为什么没有人指责奶奶，难道就因为奶奶是长辈，长辈就可以这样不讲理吗？为什么叔叔是这样的事不关己的态度？为什么爸爸要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她？小花更想逃离这个家了。
再后来，小花也上了初中，她也可以去外地上学了，那一刻，小花没有离家的不舍，没有离家的茫然，她感觉天地变得宽阔，她终于不用天天面对奶奶，不用天天生活在那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家里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年，姐姐上初三了，小花也上初二了。星期天是小花和姐姐返校的日子，妈妈找了一个顺风车，小花和姐姐可以搭载着去学校。
这个星期过得很快，用小花的想法来描述就是，这个星期风平浪静的过去了。
可是，事情往往都会在最后一刻发生变化，小花后来回想，她觉得，风平浪静的日子，在她们家根本就不存在。
下午，小花和姐姐收拾好了东西，等着顺风车一起走，奶奶和爸爸在里屋里说着话，过了一会儿，不知道奶奶为什么又不高兴了，开始嘟嘟囔囔的骂人。小花听到爸爸嚷嚷了一声，没听真切，奶奶就开始哭了。妈妈进到屋里，说了一句爸爸：“你别嚷了，孩子一会儿就走了，别让她们担心。”然后奶奶就开始不依不饶，把妈妈也骂上了。
小花的火儿“蹭”的一下子上来了，撩开门帘，冲着奶奶嚷嚷：“奶，你都多大的人了，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骂人，谁怎么着你了，你还是长辈吗，你都不像个长辈……”
“啪”的一声，除了奶奶地抽噎声，屋里安静极了，小花捂着脸，眼睛瞪着爸爸，不敢相信，从小到大，第一次，小花挨了爸爸的打。
脸上火辣辣的，可是都不及小花心上的痛，小花委屈极了，心像数万根钢针插着，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无比的难过。
小花没有哭，尽管脸上和心上都痛极了，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她使劲儿眨了眨眼睛，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出去，背上书包，迈出了家门。
“小花，等等我”，姐姐紧跟着出了门，姐妹俩没有搭车，向着学校走去。
此时此刻，小花委屈愤怒，委屈的是，她是为了爸爸妈妈，才嚷奶奶的，可是爸爸却打了她，愤怒的同样是，爸爸太是非不分了，不管什么原因，爸爸总是向着奶奶。
小花想，再也不要回这个家了，下周末就在学校里待着，再也不想看到奶奶了，也不想看到爸爸了。
后来，奶奶去世了，小花那个时候已经上初三了，跪在奶奶的灵堂前，小花一滴眼泪也没掉，她恨奶奶，恨奶奶的不讲理，恨奶奶的偏心，恨奶奶的不知所谓。
奶奶走了，可是小花此时却很迷茫，她不知道她的恨如何继续下去，她心里的委屈与痛一直被关在心门里，找不到一个出口，她很憋闷，很压抑，很不知所措。
再后来，小花的爸爸也走了，那是小花上高二的那一年，爸爸得了一种叫做格林巴利综合症的病，口不能言，身体不能动。小花是被班主任老师叫到办公室里通知的，自从爸爸打了小花以后，小花心里就怨上了爸爸，周末放假，能不回去，她就不回去，她不知道爸爸生病了， 亦或是姐姐说过，只是被她下意识地忽略了。
小花赶到医院的时候，爸爸已经不能说话了，因为并发症，肺部感染，不能自主呼吸了。
小花看到爸爸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苍老的面孔，凹陷的脸颊，眼睛直直地盯着头顶上吊着的输液瓶，嘴里插着长长的管子，手上扎着输液管，那一刻，病床上的白是那样得刺眼，小花睁大眼睛，不敢眨眼，她看着这个病床上熟悉又陌生的人由清晰一直变到模糊。
守在病床前的妈妈最先看到了小花，妈妈走过来，拉住小花的手：“花，你爸他……”，话未说完，哭红的双眼再次被泪水浸满，小花攥紧妈妈的手，她能感觉到妈妈的手在颤抖，亦或是她的手也在颤抖，她擦了擦眼泪，拉着妈妈走到爸爸跟前。
爸爸看到小花，眼睛眨了眨，嘴唇牵动了一下，然后眼睛弯了弯，小花知道，爸爸是在笑，爸爸在说：“花花来了。”
小花的嘴蠕动了两下，还是没有喊出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得往下掉，爸爸着急了，看着妈妈努力眨动着眼睛，嘴里“哼哼”着，小花知道，爸爸是让妈妈劝她不要哭。
就这样，小花爸爸在医院呆了三天，小花一直坐在爸爸的床前，看着爸爸最后那天夜里眼神中流露出的不舍与愧疚，看着爸爸眼角的泪水顺着两鬓没入枕头，感受着爸爸的呼吸越来越弱，握着的爸爸的手越来越凉，越来越僵硬，听着妈妈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小花的爸爸走了，小花那无处发泄的委屈与愤怒变得越来越强烈，心痛得让她无法呼吸，她觉得这个世间何其残忍，为什么花季之年的她会面临着生死离别？为什么她是这样一个冷血的人，在最后也没有对爸爸说一句“原谅”……
后来的后来，许多年，小花都没有回老家，没有去爸爸的坟上去上一炷香，她一直紧紧的关着那道门，不去原谅，不去回想，也不去哭泣。
袋子里的纸钱已经没了，地上也只剩下了灰烬，石头缝里的香和烟也燃尽了，坟前的小花泪流满面，迷朦中，她看到燃烬的灰随着风打了个卷儿，轻轻得，轻轻得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小花看着看着，笑了，鼻尖萦绕着香灰味儿和着泥土味儿，心在此刻却是前所未有地轻松，她知道，爸爸明白了，她已经原谅了他。她也明白了妈妈和姐姐今年让她回来上坟的原因，她们知道，她一直不快乐。
小花磕了一个头，心里默默地念着：爷爷，奶奶，爸爸，你们在那边要幸福，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出了坟地。
抬头望着天空，深呼吸一口气，小花说：天很蓝，风很轻，小花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