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停下时，我傻眼了。眼前茫茫一片草野荒滩，没有村庄的影子，只有漫天的大风呼呼刮过。我独行荒野，会不会被野狼吃掉？于是再搭车返回，已是夜半。那是多年前的春天，我受内蒙姐夫的委托，去北京昌平远郊问询小尾寒羊的价格，无果而返。
7岁的女儿听了我的历险记，用发抖的线条画了一个滚圆形：“妈妈，这就是你找的小尾寒羊。”我惊讶地问为什么？“因为它尾巴小得都看不见呀，头都缩到羊毛里，脚也藏在羊毛里，浑身寒冷在发抖，所以叫小尾寒羊。”我不由大笑，承认她画得有道理。
第二年夏天我回家，得知姐姐和姐夫已经养了一群小尾寒羊，圈在一处平房大院子里。我特意跑去看小尾寒羊的模样，还没走近院子就听到一阵一阵响亮的咩咩叫。我一阵激动，想走进院子里假装牧羊人，给羊儿们喂喂草，摸一摸它们，抱抱小羊羔，打个招呼。没料到，姐夫一脸严肃，根本不让我进院门，说进去太危险。
危险？我以为听错了。咩咩叫的大合唱不是很好听吗？我刚才隔着铁栅栏门明明看见毛茸茸的小羊羔在里面撒欢。难道姐夫养了一群披着羊皮的狼？
“快！你上房，我给你递羊草！”帮工搬过梯子上房了。我又好生奇怪。难道小尾寒羊的喂养方式与众不同？只见帮工麻利地站在房顶，手里抓着一根粗绳子垂下来，绳子头上栓着吊钩，把姐夫在地面捆好的干草钩上房顶，接着把一捆又一捆干草洒进院子。接着帮工又垂下绳子和吊钩，把姐夫手里的栓着绳套的一根水管吊上去，姐夫进屋打开水龙头，帮工把水管对着院里的水槽远距离注满清水。
我对他们房顶喂羊的方式感到特别奇怪。这里是牧区，养羊是平常事，牧人赶着羊群到外面的野草地上去放羊。在院里圈养，主人辛辛苦苦爬上房顶喂草，实在是奇怪事。隔着铁门，我趴门缝上一看，吓得倒退一步，院子里莫不是站在一头气势汹汹的西班牙斗牛！？我惊呆了。
“你们外人哪里知道。我看养小尾寒羊赚钱，就进了一批羊，三个月小羊羔就长大了能卖钱。为了多繁殖多卖钱，我又买了一头种羊。买的时候，卖家是用铁笼子关着种羊运来的，还在笼子外蒙着块黑布。我还奇怪，又不是只老虎，需要用铁笼子？还怕它越狱，蒙块黑布？卖家把铁笼子搬到院门口，在我打开院门的同时，他把黑布掀开，刚把铁笼子的门拉开，只见一个巨大的白影呼地冲到院子里了。哎呀！真是好品种！个儿高得像头牛，羊角弯得像把战刀，眼睛一瞪冒火星，绝对是精力充沛，能让所有母羊都不断地下崽。卖家走了，我的发财好日子要开始了。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买来的不是羊爸爸，而是羊霸王。这种羊太厉害了，一出铁笼子，一进院子，它比所有母羊个子高出一倍，绝对是鹤立鸡群的感觉。它有个硕大的脑袋瓜，晃着两把两尺多长的“战刀”（羊角弯弯有弧度，要是拉直了绝对有一米多长），整个身体彪悍得像座小山，眼睛一瞪，它吼出一声咩，这可不是寻常的羊叫，那力度赶得上虎啸！一下子震住了院子里的所有母羊们，纷纷朝它献媚地咩咩叫。啧啧！这羊霸王从此可过上国王的香艳生活喽，满院子都是它的后妃，还得我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它们。
我开了院子门，准备进去喂草喂水打扫羊粪，可一进院子门就摔个大趔趄，眼冒金星！那羊霸王已经威风凛凛地冲过来，把我撞翻在地，用大弯角抵住我胸口，圆圆的羊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冒出火辣辣的凶光，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我要再前进一步它就要抵死我！当时我眼疾手快，把手里的一大捆草丟它脑袋上，在它闻到强烈的草香，注意力转移的刹那，我翻身爬起，连连后退，最快速度跑出院门。
这以后，我再也不能独自进院子里喂羊了。这咋办？我招了我战友（也是退伍军人）来当帮手，一起对付羊霸王。我们不得不搭梯子爬上房顶，朝下投草喂水。可清理羊粪咋办？不清理几天就臭烘烘，羊容易得病。我和战友商量好，他进去时拿着一把锋利的钢铁叉子，吸引羊霸王的注意力，假装和羊霸王对战。他是部队训练过的侦察兵，我是部队的炊事员，所以这个重担必须他来扛。他在另一边和羊霸王火星四起，战火纷飞，我用最快速度清理羊粪。每天喂羊，我俩都好像又回到了部队，战友说他好像又在每天进行擒拿格斗的训练了。到羊粪清理完了，我吹一声口哨通知战友，先撤退到铁门外，战友用钢叉护身逼退羊霸王，一步一步退向铁门，每每在羊霸王头一低，再次踩着快步冲过来时，战友已经闪身出了铁门，好险！
羊霸王果然名不虚传，母羊们一批批怀孕产小羊羔。虽然每天要冒生命危险进去清羊粪，但是想到每三个月就能卖出一批长大的羊，票子纷纷落在我手心，腰包越来越鼓，我就忍不住想吹小曲。”
我回北京后，过了半年，听说姐姐姐夫的小尾寒羊们都卖了，不再进行养殖业。我打电话问姐夫，他说：“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和你姐上呼市有急事，战友被老婆叫回家一趟临时有点事，走了也就5分钟。我老父亲刚好路过这里，想来看看羊。他年纪大了，平常也不来这里，哪知道羊霸王的厉害。他有钥匙，打开院子门就往里面走，哪想到羊霸王头一低，带着两把巨大的战刀嗖嗖嗖地冲过来了。后面的事情你知道，老爷子吓得往后一歪，不省人事。羊霸王踩着我父亲的胸脯逃出门去了。简直是老虎下山，它见人就顶，吓得邻居们拼命逃跑，羊霸王气势汹汹地在后面紧紧地追，好像它是憋着一肚子气要报仇。邻居们养的羊啊牛啊马啊，惊得四处乱窜，蹿到马路上堵塞交通，撞倒了过路人，撞翻了骑自行车的；路上的大小汽车们哪遇到这个阵势，一起来个急刹车，刹得太快，后面的车反应不过来又撞到一起。司机们气得不行，下车去路上抓羊逮牛。公安局都出动了，警察们拿着枪形成包围圈，准备击毙羊霸王。正好我战友开车赶回来，他急忙大喊：“别开枪，我家的羊，我对付！”他挥舞钢叉冲上去，用侦察兵的武艺和羊霸王一场激烈搏斗，把它一步一步地逼回到我家院中。
其他人已经抬着我老父亲紧急送到医院抢救了，到现在还没出院。我父亲心脏病复发，胸骨骨折，一条左腿断了两截。我后悔得直撞墙！什么羊霸王，简直就是杀害我老父亲的仇人！害得我被重重罚款，气得牙都咬碎了，借了一把猎枪，站在房顶上射杀了羊霸王。杀了它以后，我吃它的肉，剥它的皮，它的头骨挂在我墙上，我每天看着它就解恨！”
“那你还可以继续养羊的呀！那些母羊不是都在吗？”
“我当时瞄准羊霸王脑袋开了一枪，它没有立刻倒下，挨了一枪之后反而绕着院子撒腿狂奔，我想瞄准它开第二枪，又怕误伤母羊。它声嘶力竭地嚎叫，声音又粗又亮像晴天的响雷，把院子墙都撞得咚咚响，把我家的铁门都撞变形了，最后才慢慢倒下死去的。那些怀孕的母羊都受惊了，吃奶小羊羔吓呆了，咩咩惨叫乱窜。羊霸王把整个院子搞得好像一场九级大地震。我和战友进去抬走羊霸王的尸体后，那些已经受孕的母羊连续几天不吃不喝，一个劲拉稀抽风，我请兽医来救治，打针喂药都不行，一个接一个死去了。”姐夫叹着气，讲完了他的奇遇记。
姐夫后来把那只雄壮的羊霸王头骨送给了我。我把它硕大无朋的头骨挂在墙上。它的羊角又长又弯，锋利如同战刀，看见的人无不惊讶这居然是一只羊！它黑洞洞的巨大的骷髅眼和我死死对视着。许多年，我都没有忘记它短暂一生的惨烈故事。
从前我以为的羊，总是温柔胆小的，总是咩咩唱着牧歌，成群结队地出门吃草，然后安安静静地回家睡觉。我从来没有想到，还有这样一只公羊，它的基因里保存着远祖丛林的强悍记忆，在数万年前，它为了保存种族，和老虎、狮子等强悍天敌都英勇搏斗过，为了在草野中保护自己和妻儿活下来。可惜它远远没有进化到和人类对抗的程度。倘若人类返回丛林而赤手空拳，那必须对它甘拜下风，它绝对是羊族的王者。
2021.3.31夏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