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们十七八岁,时间很慢,夏天很长,一首老歌会唱了又唱,一些人会永远放在心上。
十六岁那年,为了应对人生中即将到来的最大转折点——高考,在父亲几个“臭老九”同学的怂恿和协助下,我被煞费苦心的安排到了离家几千公里以外的一座江南小城念高中。小城景色堪比苏杭,于我而言算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熟悉,是因为自我的名字正式出现在家里的“户口簿”上时,祖籍一栏便填写着这座小城的名称;陌生,是因为自我出生那一刻起我就从未踏足过这片千里之外的土地。
父亲倒是对这座小城充满了惦忆,因为他的童年和青春似乎都在这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这种印记深刻到了他儿时的同学只是在聚会上对云南教育状况的两三句不满,他就武断的把刚收到当地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亲儿子送到这座早已举目无亲的南方小城。母亲没有反对父亲的决定,也许是因为她当时完全理解父亲的决断所涵盖的意义,而几年后,事实证明了父亲这个决定的正确性,只是当时的我完全无法理解而已。
登上离家的列车那天,母亲泣不成声,可我却没掉一滴眼泪,因为我似乎终于迎来了期待已久的“自由生活”,也终于不必担心因为没有完整的背诵出“警世恒言”的某一章节而被罚禁食晚餐的悲惨境遇。看着慢慢远去的站台,心里唯一的遗憾就是努力想要实现的憧憬都被无奈的安排了,而那些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也即将在这样的安排中慢慢的消沉。
对于异地就读本地参考的群体,当时人们有着统一的称谓“高考游击队”。因为“游击队”成员多来自天南海北,接收的学校对于这个群体也不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所以游击队员们在这样的环境中基本上都是自生自灭的。加之身在异乡为异客,我们这个因时因势而产生小群体在学校里基本上是透明的,毫无“存在感”可言,独来独往也是我们必须学会的的生活方式。
庆幸的是在那个年代,各类学校还没有养成“沽名钓誉”陋习,学生成绩好坏不会影响到教师的晋升和学校的等级评定,所以也还会为了响应学生“德智体美劳”的全面发展的主旋律,每逢春和日丽时用心良苦的组织和举办一些春游、运动会等活动。得益于这样的活动,游击小队才有了难得的、不再透明的机会。
游离于异乡的第一个春末,班主任同志为了完成学校下达的全面发展硬指标,决定在他辖下的74、75两个班级范围内搞一次小规模联谊,以便顺利完成他的学期工作指标。在如今的我看来这种小型的联谊会极为无聊,因为在这样一个不大的小城,同一个学校里的学生不是街坊邻居,就是曾经同桌的你,美名其曰“联谊”,无非就是你带仨瓜我带俩枣,然后名正言顺的集体跳课。正因为名正言顺,活动可以合理占用课程时间,而只要不上课,学生们都是乐于接受的,老师们也可以借机开个小差,偷个小懒,所以从上到下对与联谊会的响应度还是相当高的。当然,即使你不响应你也只能在指定了的区域范围内活动。
联谊会上,男生们聊着他们都共同认识的女孩儿,女生们聊着她们都共同认识的男孩儿,如果这时的你打算和谁聊点儿学习上的问题,那你十有八九会很快被孤立。
曾经感受过无聊的人都知道,当你身处一个不知所谓的环境里时,为了合群,为了不让你自己看起来无聊,于是你会认真努力的去寻找一个你还能介入的话题,然后不知云云的让自己变得有聊些。作为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异乡人,初来乍到,既没有可以聊起的男孩,也没有可以聊起的女孩,加之我向来坚持宁愿无聊也不愿献媚的恶习,所以我只能是安静的扮演好路人甲的角色。直到一个浓重的乡音吸引了我几乎全部的注意力。
“嘪……”(嘪:云南方言中昆明地区的一个语气助词,没有词义,高兴、激动或吃惊时使用);一个穿着卡其色戴帽休闲T恤上衣,头发扎成了一个简单马尾辫的女孩,她总是会在和她朋友聊天中,时不时的使用这个我倍感亲切的语气词。我不知是一次美丽的他乡偶遇,还是无聊的我开始变得更无聊,反正不知不觉的,我开始不断地把目光放到她的身上,而且是总是偷偷的。
她给我留下的印象这样鲜明,以致第二天课间休息时,我在过道里正慵懒的依着栏杆和几个同班闲聊,她迎面走过来时,我一眼便认出了她。就在我看见她的时候,她也看见了我,我的眼光立马不自觉的开始不断在她和地板之间游移,力图不让局面陷入尴尬。看见我的她没有避开,反倒径直的向我走了过来,气氛莫名的开始变得紧张。
就在我打算逃离时,她挡在了我面前并问到“75班的?”。
“我!!??”我忐忑的指着自己,并反问。
“嗯!你!……75班的吧?!”她继续问。
“是……是75班的,你是云南人?”事到如今我都没明白当时是怎样的一种逻辑,突然摸头不着脑的问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她的眼睛闪过一丝略有些不同异彩,满脸红晕。她似乎向我透露了她的心头秘密:她也注意到我了,我有些窃喜。
“嘪!老乡gai?”我有些兴奋的用乡音回问。现在的我们,如果用这种套路搭讪女孩子,那换回的必须是几十个白眼。
“我是云溪的。”她的诚实让我意外,但我更意外的是我们居然来自同一个地方。
就在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把一摞作业本重重地塞到我手里,说了句:“你们班的,华老师叫我捎过来的。”,然后就消失在了走道的那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为自己的冒失有些后悔,但依然继续着自己的独来独往。
小城的夏天相比云南要闷热得多,一下雨,闷湿的天气就让人成天心烦意乱。学校是在旧式建筑基础上改造的,通风好的都用作教室和宿舍了,食堂就只能利用原来的防空设施进行改造,因为空间有限,食堂的餐厅和烟熏火燎的灶房只能将就在了一起;天热、火热还有心热,让午餐时的食堂立马变身北欧蒸汽浴室,尽管如此环境如此恶劣,但为了维护食堂外的环境整洁、卫生,教务处居然还做出了禁止在食堂以外区域进餐的明文规定,所以我们只能每天都规规矩矩的“享受”着这份煎熬,“好胃口”对于每个人都变成了天方夜谭。不过庆幸的是,我直至离校没有听到过有人被热晕的消息。
午餐时,和往常一样,我在闷热酸爽的食堂里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有气无力的扒拉了几口碗里饭菜,准备好起身到垃圾桶前再次浪费父母辛苦的血汗钱时,那个74班的扎着马尾辫的女生再次出现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又是一眼便认出了她,我下意识的准备回避她的目光然后走开时,她却又一次挡在了我的面前。
看到我饭盒里还剩大半的饭菜,她轻轻地问了一句:“我家里给我带了些藠头来,吃吗?”藠头,植物学名薤,云南人习惯将其根茎和辣椒、冰糖等多种佐料一起腌渍后用于佐餐开胃。在家时,每逢夏季闷热潮湿,母亲总是会在餐桌上放一盘以增进家人食欲。
我没有回避,“你不吃?”还边说边把饭盒很不要脸的递到了过去。
“我吃过了,我看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所以给你送点过来。”她把用玻璃罐头瓶盛着藠头的一整瓶的递给了我。
可能为了等着收回没吃完的藠头,女孩坐在了我对面。女孩问我:“你也是云南的?”
“嗯,云溪的,我两老乡。”
“你初中在云溪念的吗?”听得出来她有些小激动。
“是呀,一中。”
“我初中也在一中,93班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呀?你在哪个班呀?”她开始有些激动。
“上次就想告诉你,你没理我呀!”
“我以为你在拿我的口音开玩笑……”她说的声音很小,接着她提高了音调说:“而且你看见我抱着那么多东西,你也不主动搭把手?!”她说的,我听得都很清楚。
对于她的疑问,我都逐一进行了解释说明,而那一碟平日里在云南再平常不过的咸菜,却在我和她的交谈中不知不觉见了底。
也许是突然出现的一股清流,也许是久违了的故乡味道,那天的食堂变得格外的清凉。
就这样,在那个夏天我遇到了她。她叫安蕊,那年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