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塘口

                  《逝去的塘口》

无根水是空中降下的雨,落在塘口里就扎下了根。有根的水在塘口住牢靠了,成了乡土的一部分,源源不断地递送给庄稼、野草、树木,它们偶尔炫耀,挑在叶尖上,晶莹着还原为露珠和湿润。

农家有话:不要紧(井),吃塘水。要紧(井)和不要紧(井),有塘就好。

   

我要记下的塘叫大蒲塘,因长满了蒲草而得了名,又因塘口占地百亩,而冠以了大,却不因此衍生出小蒲塘、中蒲塘之类。

不过,大蒲塘顺带着命名了一个村庄,蒲塘梢郢。村子小,不敢称大,却古意,郢来自楚,塘自然在楚之前了。塘是古塘,蒲草想来也生存了不短的时间。

蒲塘梢是我的家乡,我喝大蒲塘水长大。大蒲塘的梢末甩在郢子的边上,喝它的水容易。

喝塘水,玩蒲草,我也吃过塘的亏。至少两次让我记忆深刻。一次是被塘里的鱼诱惑,鱼没逮着,滑进了水里,咕咕的冒气泡,要不是邻家姑姑施救,我现在恐怕横平竖直的汉字一个也写不出。

再一次,略大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头顶在塘底,被瓦砾扎伤,鲜血直淋,留下了不深不浅的疤痕。由此我知道了塘底的坚硬,也明白了古老往往伴随着破碎。破碎的瓦砾来自何处呀,淋漓的血不知。

被大蒲塘碰撞的伤疤会伴我一生,我常抚慰这疤痕,它藏在我的发棵深处,提醒我的一些过去一一刚刚洗去腿杆上的泥上田,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农家人。

我以为头上的疤痕也是一口塘,周边的头发如是蒲草,只不过干涸了。这塘藏得紧了,不知它的形状,我希望它有大蒲塘的模样,伸出梢来,傍着一个郢子。

无疑塘是泥土的伤疤,只不过这伤疤活了,随之活了水,活了鱼虾,活了一束束水草。

大蒲塘活得有韵味,活出了众多的语言。我不止一次看到大蒲塘的澎湃,水禽低飞,群鱼浅翔,举起的蒲棒,描出了月眉淡雅的美丽。还有奔走在田埂上的小兽,捕鱼或者拜月,都从容不迫。

牛在塘埂吃草,也有失足的时候,一条我放牧的牯牛,跌进了高埂的缺口。我吓得大哭,还是忘不了扯下短裤,蒙住牛的双眼,牛低头干活,从不望天。我光着屁股,大叫大喊,郢子人赶来,带着抬杆和绳索,将牛扛了出来。牛镇定,甩甩尾巴,摇摇耳朵,啃了几口塘边嫩蒲,喝了一气清凌塘水,独自向郢子走去,它的屁股一扭一歪表情生动。大蒲塘损了它,它却不当回事,塘是它的亲人,打上一掌,不外乎是亲昵。

估计我是最后一次光着屁股在故乡行走,因为我突然知道了害羞,塘看着我,蒲草看着我,牛看着我,乡亲们看着我,我连躲避的地方也没有。

牯牛把大蒲塘和我丢在了一边,夕阳刚走,它窝在牛棚里反刍,水鸟的啼叫从大蒲塘的蒲草丛中传来,声声悦耳,牛在梦呓里。

 

大蒲塘还见证了乡村的大事小情。赌博的围着塘埂游塘,顶着四方桌,一步一个保证。新婚夫妻,新婚的第二天,担水做饭,一辈子的恩情,在塘水中鱼般鲜活。

粮食过关年,大蒲塘救命。先是塘中鱼虾,后是嫩蒲根芽,郢子里的人没有饿死,大蒲塘立了大功。

瞎眼姑奶,一辈子双眼无路,她却“看见”去大蒲塘的路,提水、洗衣、淘菜,轻车熟路,塘不欺她。我为姑奶引过路,她从不让我引去大蒲塘的路,这路她熟,走了几十年。姑奶说大蒲塘水养人,提回的水中有鱼虾,鱼虾可怜瞎眼人,向她的桶和篮中跳。

瞎眼的姑奶看不见路,看得见大蒲塘。大蒲塘是故土的眼睛,一切看得明明白白。

离大蒲塘不远,是我家的祖坟地,祖先埋在厚土里,爷爷奶奶也在这安家。逆水地,水纷纷向大蒲塘流去、安家,祖先们住得安宁。听得大蒲塘的水声,他们睡得熟。

坟也是土地的伤口,它们埋进了骨殖,疤痕凸显出来,比泥土高,比塘高。

我曾幻想,有一天在这安家,照着大蒲塘这面镜子,好好的修理自已,但终究是幻想。

大蒲塘逝去了,在它古老仍激约的时候,一条路占有了它的身体。鱼和蒲草率先死去,水的根断了,它们虚化,找到了客居地,可再也回不了头。

同时逝去的还有祖先的坟墓,拣出了他们的骨殖,我听到了沉重的叹息声,他们又一次见到了大蒲塘,却永远听不到伴随长眠的水波声。

干涸的塘中,我找到了划破我头皮的瓦砾,瓦砾上有一道绳纹,细细的却拙扑周正。我摸摸花白的头颅,疤痕硌手,隐隐的痛痒,哦,要下雨了。大蒲塘,准备好了吗?无根水,要扎根了。陡然,我的泪水砸下。

2017.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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