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时居住的地方叫做循茵,是座颇有历史的古镇,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在文革间受过冲击,父母就带着我迁居到了这个偏僻的小镇,居住在城郊的一座旧宅里。
那里据说曾是民国时一个达官的公馆,几经变迁,昔日的繁华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些残垣断壁,每到春来,草长莺飞,姹紫嫣红,却是我们这些孩子的乐园。
这残园中有一口古井,连我们镇上年纪最长的老者也说不清它的年代,井阑是汉白玉制的,上面有荷瓣图案,四周饰有卷草花纹,装饰很精致,井口上窄下宽,由井口可以看到井底水光流动,沿着井壁往下长着一些蕨类植物,井壁外侧亦长有一些水草,一年四季都湿润翠绿,春天还会开出紫色间蓝的小花,另是一番景致。有时候我们顽皮,扔一块石子下去,看那石子落下,仿佛穿越了时空,没入幽静的另一个世界,平滑的水面缓缓碎开,常常看得痴了。
童年的邻居里有个茂山阿公,这老头儿是个嗜酒的人,常常喝得酩酊,时常被阿婆骂,因为怕挨骂,多喝了几盅时 ,他就会在残园的回廊那边打盹。可是有天他慌慌张张,对人说他在残园半夜天凉醒来,听到笛声了,吹得袅袅悠悠,呜呜咽咽。他借着月光往花簇间看去,只见衣袂飘飘,有人踏青草而行,长发袭地,听得响动,偏转过头来,目若星,颜如玉,素指间捏支碧绿晶莹的玉笛,转身向井那边走去,倏忽消失得无了影踪。阿公擦了擦眼睛,唬得酒全醒了,大叫一声撒腿就跑。每每说起那次经历,边说边回头张望,脸上还惊魂甫定地,人们都晓得他酒糊涂,也没有人当真。
阿公煞有介事讲他那次奇遇时的语气,让人很好笑,镇上顽皮的小青年故意问他那鬼魂的模样,他就煞白了脸,连连摆手,“说不得,说不得……,” 别人哄笑而散,阿公就会急得脸红筋暴,分辩道:“真的说不得!会触犯鬼神的!”
镇上有个无聊青年,胆子大,又喜欢跟人打赌,人送绰号“张大胆”。张大胆跟人赌过在坟场过夜, 在鬼屋住宿,赤手抓毒蛇。那夜他就带了铺盖去残园守着,可是半夜就不声不响回家了。人们问他鬼怪的形状,怎么个青面獠牙,或是牛头马面,他拿眼一瞪:“想知道?想知道你自己去看啊!”
张大胆不肯讲,茂山阿公更是谈虎色变,越发引起大伙的好奇。有一次几个青年把张大胆灌醉乐,东盘西问,总算大概弄了个明白,人人面面相觑,再不敢多言,这件事渐渐不再被提 起了。
那年我才六岁,有一天和小伙伴在井边玩耍,伏在井阑上往里探望,井水平滑如镜,看到井内不到两尺的壁上露出一朵蓝紫色花苞,缀着晶莹的露水,有种奇异的美,却不知什么名字。
小伙伴说要采摘回去,撺掇我去采,我心里也想要,于是一拍即合,两个孩子合作,由她在身后拉着我的衣服,我探过半个身子下去摘,孩子的好奇心就是这么强,我的手距离那花只差那么一点点, 却总是碰不到它,就喊着让她再放开我一点,还是够不着,就让她再放开点,结果她的手再也承不住,我的身子直直降落,两边的井壁在迅速后退,耳边伴随着她的尖叫声,哗地一声随着水花的飞溅掉入冰凉的井水中了。
丝缎般柔滑的水流漫洇过我的胸口,慢慢用它湿润的唇轻触我的颈际,我恐惧至极,仰望遥不可及的井口,慌乱的挣扎徒劳无效。那株随我坠落的奇异的花,这个罪魁祸首,它在透明的水中随波荡漾,旋转摇曳,莹光流转。我的身体在继续下沉,井口那端地碧空离我越来越远,水波漫过我的视线,晶亮的水花与折射进井中的柔弱的光纠缠在一起,在眼前流光闪动,忽明忽灭。四周是漆黑的井壁。
……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据家人说,我窒息时间太久,脑部严重缺氧,一度处于重度昏迷状态,医生对我能否恢复意识不敢下定论 。所以我这次能醒过来也算是奇迹了。
小伙伴听到我苏醒的消息 ,来医院看望我,她从书包里拿出近几天摘得野果,捡的鹅卵石给我。
她告诉我说,那天我重心失衡,掉进井里后,她眼睁睁看着我向上伸出双手,拼命想抓住甚么似的,身体却逐渐被水包裹住,慢慢沉下去 ,头发轻浮在水面。她被眼前可怕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腿像灌了铅,跑得趔趔趄趄,想扯开嗓子呼救, 声音却走了样。哭哭啼啼把大人找来后,他们想尽办法,终于找到一个起重架,用铁钩放下井,钩住我的衣服把我拖了上来。此时我已经在井下待了有十分钟了,救出来后不省人事,四肢痉挛,身体像蠕虫一样蜷曲着,眼睛紧闭,浑身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
她自顾絮絮叨叨的说着,我只一声不吭接过那些鹅卵石和野果子捏在手里。百无聊赖,她只好趴到窗口看院里的花圃。
“我看到他了。”
“谁呀?”她正兴兴头头观察花圃里两只上下翻飞的玉色蝴蝶。
“井里的人。”
“什么呀?”她没回过神。
“井里的人。”
她倏地转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把玩着手里的鹅卵石,装作若无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