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普陀具足称为普陀洛迦山、补怛罗迦、布怛落伽等,因中国人习性好略,或称普陀或单呼洛迦,久之遂成两山之名。
昔华严经第六十八卷有经文:“瑟鞞胝罗居士告善财言:善男子,于此南方有山,名补怛洛迦,彼有菩萨,名观自在,汝诣彼问,菩萨云何,学菩萨行,修菩萨道。”说的便是善财童子,参观世音于此山。山中树木蓊郁,近海潮音不绝,帆起为晨,鸦鸣为暮,四时物异,不知岁月。
时巉岩峭壁之下,潮音洞中,有一和尚盘膝打坐。洞朝大海,明月直入,四壁水光,灿若霓虹。
和尚闭目良久,耳听八方,忽闻风中携来女子哭声,若错雨飞江,凄厉异常。惊奇如此良夜,不知何事哀恸,便从蒲团上起身,寻声而往,奔至海边,果见女子纤影独立涯石之上,月辉之中。如此白衣飘渺,缓步愈近高石边缘,仿佛将要乘风而去。
和尚见势不好,忙上前拉扯,谁知在即将触及衣袖之际,那女子纵身一跃,淹没于海中。情急不待他想,和尚随即跳入海中,幸而略懂水性,几经挣扎,终于半拖半抱,将女子救上岸。
激浪拍石,声若远雷。
须臾,那女子恢复神智,见自己尚在人间,非但没有感激和尚,反忧伤更加,埋怨和尚多事。
和尚不解:“女施主,生死有常,为何轻生?”
女子低头,发髻滴水流至眼角,半晌喃喃道:“梦起于此,合当梦落于此... ...”
二、
女子名唤窅娘,杭州人士。
三年前,就在这景色如画的普陀山上,窅娘初遇前来游玩山水的丈夫殷曲。
“林麓蒙茸径转深,青山偏自解招寻。
石堂无地留松影,洞水涵云浣客心。
秋色渐高苍霭散,翠微平对暮烟沉。
流涟徒倚频移席,何日还期一再临。”
彼时窅娘与姊妹自小径忽转,欲往亭中稍歇,见一青衫男子临风吟诗,豪气干云。窅娘柳眼偷窥,兰心暗动,久立不去。待男子察觉回头,亦惊于灵气未脱,眉目如仙的窅娘,二人一见倾心,不日便喜结连理,一时传为佳话。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转眼又年,窅娘得子,丈夫殷曲蒙恩升迁,夫妻恩爱,日子如意非常。殷曲为官清廉,受人爱戴,与窅娘虽居陋室,身心已足。
谁知那一日,窅娘在家带子,忽闻门外丧报,由远及近,竟朝自家而来。窅娘突得放下儿子,奔至门前。
小斯急喘道:“殷,殷大人公差途中,遭流匪偷袭,重伤不治,已经殉职了!”
窅娘一听,心弦几断,惶惶退后,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此话属实?”
小斯头如捣蒜:“千真万确!我便是被派来通知夫人的。”
... ...
青幡飞卷花枝颤,蝶翅忽折落阴沟。
曲阑人去春不再,又是冬雪白人头。
窅娘肝肠寸断,欲随丈夫而去,但毕竟有子尚幼,不得她狠心撒手追随。终日以泪洗面,浑浑度日,惟愿将幼子抚养成人。
然而乐有限,苦无涯。
上月中旬,幼子因疾而亡,抛下她一人活在世上,生无可恋,思及昨日幸福宛如黄粱一梦,梦醒归去,这才有了到梦起之处了断自己的念头。
三、
言此,窅娘早已泣不成声,她抽噎道:“师父你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死了丈夫,没了儿子,再无未来可言,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 ...”
哪知和尚听闻这话,并未出言开导,竟而放声大笑:“哈哈哈... ...”
窅娘不知何故,被和尚笑得愣住,忘了哭泣。
和尚笑罢,转而问窅娘:“三年前,女施主来此处时,可曾已有丈夫?”
窅娘摇摇头。
和尚又问:“三年前,女施主踏上此山时,可曾已有儿子?”
窅娘再次摇头:“不曾。”心中仍是不解。
和尚眼神安详,缓言道:“那么,女施主此刻与三年前有何分别?那时你孑然一身来普陀,莫非也是来跳海?”
窅娘再次愣住了。
和尚接着说:“三年前,女施主亦是没有丈夫,没有儿子,来到普陀。而今与三年前一般无二,如同那时岁月的延续,再次还原了施主你。既然当年可活,怎可说如今生无可恋?况且三年之中,你已成熟许多,猜想若是重新来过,必可等到比之前更加幸福的人生。”
窅娘惊闻此番道理,许久不语,只得默默流泪。
半晌,她嗫嚅道:“果真如此吗?”
“当然!”和尚斩钉截铁。
“我还是原来的我?我还可得到... ...”窅娘追问。
和尚坚定道:“人生如流云,时而像花,时而如马,时而拂动,时而静止,若太执着于变化,便深陷其中,无法逃脱。就让它像花如马又如何,随它拂动静止又如何。缘分亦是这般道理,缘尽如风去,莫强留,与其一直挂在心上,不如放下,轻身走向未来。”
窅娘豁然开朗,谢过和尚救命开导之恩,随即徐徐离去。
和尚目送窅娘背影,低声道:“窅,本就是幽深怅惘之意,既迷茫又彻悟,合该如此,非我之恩呐。”
言罢转身向山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