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在离开了，在茫茫的夜色里。
身后那一盏老灯，在岁月风尘里痴痴照我远行。我也化了一盏灯，远远用光亮回应，让他坚持着，继续亮着。
爸爸用三轮将我载到镇上，直到我坐上去往县城的班车。
我登车，没有透过车窗向后望，我不需要再去看了。无论我爸在或者不在，我都不需要去回眸。连续几天我的眼里心里都塞满了他的干瘪和瘦小。我不需要在这个时刻刻意的画上一笔忧伤的色彩。我走的越果断越好，最好是那种猝不及防的离开。要让离愁别绪来不及产生，要让情感来不及发酵。
一路上，我忍不住的对我爸吹着牛，吹着我今年会如何如何好，将来会如何如何好。四十岁的我吹得很认真，吹的很有分寸，吹的我爸爸对我及有我的生活充满了希望。
嗨，爸爸，原谅孩子吧。画一个圆圆的饼，儿子为之去奋斗。四十岁了，我实在拿不出可以让您有面子的成就来宽慰您，不幸生育了我，您如果为此难过那就是儿子一生的错。
花白的头发，岁月犁过的额头，昏黄的双眼，双颊上突显出来的暗红的毛细血管，还有那怎么穿都不是那么合身的衣服，听我说话时那种安静而信任的凝视，我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盏灯，一盏亮在你们心里的灯，将让你们的晚年有着闪烁的可等待的光。你们将在我化就的灯光里走完最后的人生之路。
我突然发现，自己如灯一样亮着，很重要。
爸爸，你也是我的一盏灯。我闭上眼睛可以将你做我心中的灯的样子的时刻一一数来。
那一年，镇上的大集上，你嘱咐我坐在自行车的大梁儿童座上别动，跑去给我买肉火烧。你腿脚不好，连跑带走的，我乖乖的一动不敢动。直到你再如跑去一样的跑过来，捧着四个长长的火烧，用嘴吹着让我快吃，从此猪肉、酱油、葱花的混合的香味入了我的心。“好吃吗？不够再去买，往饱了吃哈”。之所以记得清晰，就是那句“往饱了吃”。我那一天突然觉得我爸爸有钱了。我有满满的幸福感，有个亲爹真好哈。爸爸，那一天你发光了，在我心里一直亮着。
去我大姑家，要过镇上的大河。每次发水时节，都不会再又木桥。我爸爸总要趟水过去。我每次都战战兢兢的。我还是坐在那自行车大梁版的儿童椅上，爸爸连人带车要搬过河。他在过河前都要给我讲一遍。
“过河不能急，要看好，要找河面宽的地方。”
“为什么？”
“河面宽的地方，水不会急，也不会那么深。窄的地方你看着距离短，好像好过，你一下去就会被冲跑，水又深又急。”
“还有，我们要从上游下水，顺着水斜着趟过去？”
“为什么？”
“因为那样属于顺着水走，会省力气，并且还过去的快”。
在一问一答中，我们也就过了河了。中间，我爸会用力的拉着自行车，让我抓紧车把，不要乱动。河水几度到了爸爸的胸前。
过了河，我们会坐在满满鹅卵石的沙滩上晒衣服。那是很刺激的事。我觉得我爸真的很厉害，在我心里就是一盏灯，亮亮的。
……
这盏灯并不是一直都很亮很亮。在我越来越大之后，他变得黯然无光了。
我走出了爸爸的认知，我走进了繁华。一步步缓缓的走在眼花缭乱的世界里，我爸爸从此不再明亮，他终于成了那盏幼年时候桌子上放着的油灯，安静的待在角落里，没有光亮。
我阅不尽这人间繁华，我目不暇接这人间诱惑，灯红酒绿，斑斓霓虹，丰乳肥臀，烈焰红唇……哪里还有我爸爸，哪里还有那盏灯？
可喧闹和繁华的成本是如此之昂贵，又如易冷烟花，璀璨过后留下的却是一地颓废，满目苍凉。那些耀眼的光，媚惑着如我的人们，在争名逐利的路上跑的如即将累死的马匹，向着曹操遥指的那一片梅林，不敢疲倦。
我终于也挨到了爸爸的当年，头发也渐生银发。我终于不再急匆匆愣怔怔的赶路，我放慢了自己，我开始看来时的路，我开始看未来的方向。我终于开始安静下来问自己我到底要什么？哪些是我的？
我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盏老灯，他倔强孤独寂寞的闪烁在我近乎遗忘的角落里。我于泪光里看见他变成了漫天繁星，银光闪闪，绚烂而温暖。泪滴里的灯火，照亮了整个世界。而灯油却几近枯竭了。
我跪于灯前，双手护起风中摇曳的灯火，怕它灭掉，怕它突然灭掉。我没有灯油，我该如何办？我左右环顾，无可奈何。我难过这些年那些我不在意的闪闪的，暖暖的光。
我突然意识到，我可以把灯芯调小，我可以把自己调亮，照亮他们想照亮的，是不是就可以让他们亮久一些，再久一些呢？
我妈妈也老了，短短的两年时间，她脱了相，十月三日上午，我从镇上买东西回来，她从大门前的石条上起身迎我，我看她的第一眼就泪崩了，彻底崩了！她向我伸着一只手，像一个乞讨的老太太。因为病她变得形容枯槁，她在乞讨我的心，她在要我的心。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罪不可恕。
我的妈妈枯萎了，她虽然还活着，但我心里知道，我已经失去她了。她曾经那么的善谈，她曾经那么的热心，她曾经那么的心灵手巧，现在那些她都不在了。她走路蹒跚，面无表情，言辞僵硬，目光呆滞……我失去了她。
我爸爸说他近两年心性极差，开始骂脏话，开始发脾气，开始压不住性子了。
我们三人在一天晚上，坐下来聊天，大都是我问他们答，我说他们听。他们凝视我，听得认真，像两个听话的孩子。我看见他们的瞳孔里的我的样子就是一盏灯火的样子。我成了他们心中的灯盏。
流逝的光景再也回不去，亮着的每一盏灯终将熄灭，我们在今天里渐行渐远，把今天走成昨天，把明天变成以前，走过一盏盏灯的时光，也走完一盏灯的历程。
（无修改，能读完者万分感激。我祝您心中灯盏常亮。）
（2018.10.10书于滨州至上海大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