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6点我醒了,模模糊糊又睡去,忽然梦见了姥姥,她像过去一样梳着齐耳的短发,聚精会神地扫着地,连我进了门都不知道,姥爷就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我忽然想到姥姥已经过世了,就在大年初七,可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因为这场景太温暖了,他们还都那么年轻,仿佛穿越回初三那年,我没意识到这是做梦,一个逝去的人重新站在眼前这样明显有悖事实的景象我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我激动地对身边的妈妈喊:“姥姥回来了,姥姥回来了!”,妈妈却告诉我:“这不是姥姥,这是姥爷找的新姥姥,你再仔细看看”,这时新姥姥抬头对我笑了一下,仔细一看,虽然她跟姥姥长得很像,但她的头发参差不齐,还染黄了,一点都不慈祥,再回头看看怡然自得的姥爷,觉得画面很刺眼,忽然开始恨他,我没有开口,但心里喊着:姥姥才走,你怎么能这样!不公平不值得的念头喷涌而出,当场抑制不住地哭起来。
醒了,按下床头柜的电子表看见显示8:30分,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情感却格外强烈,用手一抹脸上还挂着泪,很久都不能从愤恨悲痛中抽离出来,眼泪为我联结了现实和梦境。想想的确梦得荒唐,姥爷已经95岁了,他还会找新姥姥吗。
这是姥姥走后我第一次梦见她,还是以不出镜的方式。
记得初七早晨,姥爷梦见姥姥站在床前对他说:“我熬不住了,今天就先走了,来跟你道个别”,于是姥爷闹着要去医院。他年事已高,有些糊涂,往往话才说过就忘,又反复念叨,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而重症监护室的姥姥当天情况较好,冰天雪地谁也不想折腾一个95岁的老人往返医院。
不幸的是当晚7点姥姥离世,我不得不感叹爱是有心电感应的。
2.
姥姥一辈子都很苦,重男轻女的父母在连续生了几个女儿后觉得养不起这么多孩子,竟狠心将刚出生的小女儿扔进冰天雪地,任其自生自灭,亲姨妈知道后哭着捡回来,发现这孩子还有气就收养了,但是这段经历却对她的肺部和气管造成了永久性的伤害。
我见她犯哮喘每每愤恨地发誓要去质问她父母,她却云淡风轻地说,她的父母早就没了,当时家家条件都不好,不要女儿也正常。别看父母那样对她,后来她父母终于生了儿子,父母走后她还年年差遣子女给老家的弟弟寄钱,这点我一直不能理解。
我初中三年都在姥姥家度过,住在郊区的干休所,院子里就座山叫妖魔山,小时候我总跟小伙伴爬山探险。姥姥不放心,说山上有狼,其实山顶上不过是空军建的雷达基地。
姥姥知道我喜欢猫,有一天不知从哪儿捡了只猫,早晨带回来给我玩,我乐得合不拢嘴,我们逗着小猫玩了一整天,第二天有个老干部满院子找猫,姥姥遗憾地说,原来是人家丢的猫,得赶紧送回去。其实我看她明显松了口气,她是不想养猫的;姥姥不识字,但很聪明,对照电视剧字幕自学大致识了一些常用字,她嗔怪姥爷自私,年轻时不让她识字工作,因怕她生得太好看,出去长了见识要跟别人走。
手擀面是她的拿手绝活,想想我为什么那么爱吃面,就是她把我嘴养刁的。烙饼,手擀面,馄炖,桂花糖包,我想这辈子可能都吃不到那么好的手艺和味道了;姥姥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姥爷和我,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耳濡目染下我也得了真传;她不爱用洗衣机,件件都用肥皂在搓衣板上搓出来,一边抱怨上中学的我还什么都不会干,一边把削了皮的水果送给正在写作业的我。
也许是姥姥照顾的好,我才能无忧无虑地学习和生活,拿过一次全市数学竞赛二等奖,一次全国数学竞赛三等奖,中考语文成绩全校第一。
被姥姥抛下的姥爷很可怜,虽然子女精心照顾,却没了生活只剩下“活”。
3.
继父走在姥姥之前。
我们感情很好,他喜欢看书,家里一柜子一柜子的书,同学来家里玩都取笑我,说你爸这些书柜都是摆设,放在家里当门面使,本是个关系挺好的男生,那一刻我却对他看低了,不读书的人无法理解嗜书如命的人的世界。
他来北京也买书,不逛天坛故宫偏逛最冷门的中国百科全书出版社书店,买一堆书还请书店给他邮回去。他不爱看电子书,一则眼睛不好,几年前没有护眼墨水屏,二则书有质感,他喜欢捧着厚厚的书在藤椅上摇出一下午悠闲时光。
继父心地好,他的同事告诉我,一次隆冬傍晚时分他们在伊犁执行任务,有辆车陷在路上,车主一家站在路边打电话,过路车一辆辆飞驰而去,继父却停下来召同事帮忙齐心协力把车拉了出来,发现轮胎坏了又用自备工具帮人换备胎。同事确切地说是下级不无佩服,问他为什么管这事,他说车边儿上站着老人呢。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他见不得老人站在寒风凛冽中。
姥姥姥爷身体不好,干休所的房子冬天冷得很,妈妈把他们接回家照顾,常常一住就是一冬天。即便影响到他们的生活,他一句抱怨的话都没说过;待我也视如己出,只要是学习的事他都支持,出国读研没嫌过我花钱多,顺利毕业还买手机送给我。
从他身上我看见了男人的大气和担当,不像有些男人除了算计就是比较,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如果我遇不到一个具有这样品质的人,怎么会有勇气跟他过。
继父病得突然,令人始料未及。我说想不通你怎么会得这个病,他笑着说,连我自己都想不通。
4.
临终前几个月,他曾说迷糊中梦见自己飞起来,飞跃沧海,飞跃高山,越来越高,而大地是那样渺小。
他开始关注神学领域,想从那些书籍里获得一丝慰藉。我也尝试翻阅各种书籍,看濒死体验的研究案例,我倾向于认为所有的濒死体验不过是大脑用最后一刻调动仅存的能量,为你制造最后一丝甜蜜的幻觉,用来忘却永眠的痛苦。但我从未告诉过他我的想法,我愿意他相信死后有灵魂,有天堂,有来生,这样才能有慰藉,有盼望,有寄托。
母亲衣带不解地照顾了整整9个月,有时候我都佩服她的毅力。
临走那天,在我离开病房以前,他感慨地说:“再见了,美丽的人生”,听完这句话我什么也没说,直到走到电梯口才敢把憋在眼眶里无用的泪水宣泄出来。
过了好几个月我才梦到他。梦里我不知道他离世了,他带我一起赶火车,好容易挤上车,人多得接踵摩肩,我大声抱怨,他笑着劝慰我,过了第九站就松快了,第九站果然下了很多人。终于捱到终点,妈妈在车站等我,我兴奋地跳下车,回头看时他却向我们摆摆手,问他为什么不下车,明明是终点车又开动了,他带着一顶护耳帽离我的视线越来越远。
而第九站的意义成了一道悬而未决的谜题。
短短几年,两个至亲的人离我而去,常常想起他们,也希望常常梦见他们,这么久以来却只梦见一次。
我相信再次梦见你们,是爱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如果真有天堂,希望你们过得好,我会对活着的亲人和我自己都更好些。
人终归是孤独的,再坚强的心也会脆弱,哭了需要倾诉,病了需要照顾,累了需要依靠,死了需要埋葬,也许这就是家庭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