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徒嘉是一个被砍去一只脚的人。他和郑子产同在伯昏无人门下学习。 这个老师的名字有点奇怪,叫“伯昏无人”,《老子》中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所谓“俗人昭昭”,是指在世俗利益上算计得很精明的样子,“我独昏昏”,是指憨厚、本真、混沌的样子,有点儿类似郭靖,阿甘这样的。老子的意思是指没有自我执着、领悟了空无之道的得道高人。那么宰相子产和申徒嘉拜他为师,应该是有志于修道修身养性的了。
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停下。你先出去,我就停下。”第二天,两人又合堂同席坐在一起。郑子产对申徒嘉说:“现在我要出去了,你可以先停一下吗?还是你不愿意?你看见我这个执政大臣还不回避,难道你认为你和执政大臣的地位是一样的吗?”
一位执政大臣,不愿意和申徒嘉同进同出,因为他认为自己的身份很了不起,看不起犯过罪受过刑的残疾人申徒嘉。就像当世有些人,哪怕一个科长、办公室主任、校长都认为自己很了不得,别人没有称呼他官职,就觉得没有受尊重。申徒嘉也许根本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但是有人没有忘记,因为一旦丢掉了世俗地位,有的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们是需要不断强调自己的身份,不断地从他人身上寻找优越感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你看见我这个执政大臣不回避,难道你认为你和执政大臣平起平坐吗?”读到这里心里一惊,因为我是个脸盲,见过了某位大人物,下次又忘记了,而且还从来不记得别人尊贵的身份地位,什么领导,什么官职,刚介绍过转身就忘,我看重的是谈吐和颜值,这颜值指的是外表的舒服,是从内而外发出的教养和才华。这无关外在的身份地位和成就。
申徒嘉说:“同在老师的门下,有你这样的执政吗?你自以为得意就瞧不起人吗?我听说明亮的镜子不会有灰尘,有灰尘的镜子就不明亮。经常与贤人在一起,就不会犯错。你现在到老师这里来学习,还这样说话,不是太过分了吗?”子产说:“你都已经是这样了,还要与尧争善,你估量一下自己的德行,还不自我反省吗?”
申徒嘉说:“说到犯法消足,自个儿申辩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不应该断足的人很多;不申辩自己的过错,认为自己断足活该的人很少。知道事物无可奈何,而安然接受命运的安排,这只有真正有德的人才能做到。进入羿的射程之内,正当中的地方,很容易被射中。如果没有被射中,那就是命。因为我形体不健全而嘲笑我的人很多。我曾经为之脸色陡变怒气填膺。然而来到了老师这里,我的怒气就全消了。不知道是老师用善洗净我的心灵,还是我自己认了命?我跟着老师学习已经有十九年了,老师从来不觉得我是断了一条腿的人。如今你我本应以德行相交,你却以貌取人,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申徒嘉说的这句话太漂亮了,“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中国人,后悔自己没有做某事的人很多,但是后悔自己做了某事的人很少。苏格拉底说,不经反省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吾国吾民的性格中缺乏反省、忏悔,早在先秦就被庄子指出。
庄子认为,人分三种。一种貌似还能反省自己的过错,但认为自己是正确的,错的都是别人,不是我。把过错都推给同事、部下或顾客,甚至莫名其妙的客观因素,比如天气、风等。第二种是连反省都不反省的,该死的都是对方,一个个活得理直气壮。古人说,这两种人都是薄德之人。但还有一种人,他们懂得这个世界充满了矛盾和不完美,但他们不抱怨,不生气,他们依然能活得有滋有味。这样的人就是有德之人,也是有福之人。
为什么申徒嘉在伯昏无人老师面前,会忘记自己是个残疾人。因为伯昏无人完全没有形体层面的概念,也就不知不觉中把申徒嘉的虚妄之我化掉了,这就是洗之以善,申徒嘉自己也就不觉得自己是个残疾人了。
那么,生活中,在什么样的人面前,我们可以自由舒展,完全忘掉自己的缺陷,一心向善向上?
附原文: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①。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②,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③?且子见执政而不违④,子齐执政乎⑤?”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⑥?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⑦?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⑧,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子产曰:“子即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⑨?”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⑩,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11),中央者,中地也(12),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13);而适先生之所(14),则废然而反(15)。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16)?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17),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18),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19),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20):“子无乃称(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