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张枣

（谨以此剧献给我的长安四年）

序幕

时间：戊戌六月

苏幕遮·别师大

惠风轻，淑气暖。

畅志游园，无那自伤感。

斜倚廊桥情满苑。

曲水无知，随意柳婉婉。

繁花散，芒鞋缓。

步步长书，只道人将远。

临别挥手跫声晚。

明日天涯，孰与予为伴？

梅洛：在一段时光里，我们无论多么想做地尽善尽美，可临别时总是难免有些遗憾。

玉溪：小姑娘家家，感悟倒是挺深。你倒是说说看都有哪些未尽的遗憾。

寂静的廊桥不说话，默默听他们回忆。

梅洛说着说着，也随着池水沉默下来。

第一幕

时间：乙未芒种

熙熙攘攘明德门，笑语相迎似故人。

话外音：这一天，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玉溪和梅洛在一次聚会上初识。如今回忆起来，他们对各自说了什么话早已不大记得，仅从后来留下的两首诗句里，我们或许能推测一番。

梅洛赠玉溪：

芒种逢君朱雀路，几朝相与会欢言。

温文儒雅兼师友，挥墨淋漓执笔谦。

行者无疆歌古调，悟言一室诗连篇。

平生好静性拘敛，也曾侃侃奕奕谈。

玉溪赠梅洛：

人间四月里，小宴初逢君。

博识多柔雅，气秀自天真。

谈书蛩声晚，濡墨亭石荫。

不期偶然遇，思交至于今。

忽如一梦里，恍然秋又深。

灯火凭窗望，任尔自萧森。

第二幕

时间：戊戌仲夏

曾诩无情今莫笑，重逢不忍话离伤。

玉溪：你是不是胖了呀？（惊喜，对坐吃饭时）

玉溪：唉，你还是那么瘦……

（过马路时玉溪拉过梅洛的胳膊说）

玉溪：我是不是黑了？

（梅洛回头看玉溪，自带黑人问号脸）

玉溪紧接着说：

你，越来越好看了……

梅洛一边保持微笑着，嘴里一边不停答着：是的，嗯，嗯，嗯嗯，是吗……

此刻在她眼里，玉溪俨然是一位检察官，有着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不过她不愿承认的是，玉溪的眼中饱含着情感。

梅洛自认为是一个坏人，接受审判的同时，回忆着过去的只言片语，惹玉溪伤感。

突然，梅洛垂下头来，怕僵硬的笑容被玉溪发现。

待她重新抬起头来收拾好微笑望向玉溪，正好听见玉溪说：我觉得你低头时的眉眼好迷人好好看。

话外音：

休问故人近若何，柳期花事已成昨。

几回夜半伤往事，残梦依稀泪影多。

已别何须低执念，尚可寒暄仰啸歌。

只是轻谈眉不展，笑靥如花心如割。

这次重逢，玉溪的话变得很多很多，但语气却相当干脆。他毫不掩饰亦毫无避讳，热情地询问梅洛的近况与未来，眼神里写满关切。然而梅洛并没有为之感动。因为，梅洛深深知道，玉溪每一个包含深情的眼神，都在向她宣告：他和她今后将永不再见。她强装作很冷静的样子，始终保持微笑，以掩盖心底里翻涌不息的波澜。

临别时，玉溪手写并改编了黛玉咏白海棠的诗送给梅洛：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蔡女拭啼痕。

四年诗书今归去，不畏风浪与夜昏。

梅洛连连道谢，绝口不提下一刻的道别。她并不想下次再见，可更不想此刻说再见。车来了，他们长长对望着彼此，直到模糊了视线。

转身，梅洛全身瘫软。她不知道自己在怎样的蹒跚踱步，也无心顾及路人看她的神色。经过她与玉溪曾无数次并肩携手的小路，梅洛再也无法抑制这些年内心的酸苦，暗自沉吟起来：

金缕曲    寄玉溪

此际安眠否？自归来，黯然神色，频频怀旧。重过小亭东北路，恰是雨停时候。忍忆及，从前所有。甘乐苦辛遍历罢，又换得，谁与谁白首？

欲驻足，步依旧。一怀心事风吹透，应知侬，泪痕湿袖，冰凉难受。别后年光几荏苒，数语哪堪说够？但沉吟，婵娟如旧。遗恨蹉跎都不计，唯感念此番重邂逅。籍此札，致吾友。

四周烟雨朦胧，像极了云雾弥漫的大海。不过心灯早已高高点亮，梅洛与玉溪都不会再畏惧夜昏与风浪。只是，他们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

第三幕

黄满枝，香满枝，聚少离多恨压枝，相逢知几时。

时间：丙申冬

那年长安，梅花开得极盛。

然而，在某一个寒冷的夜里，玉溪突然微信告诉梅洛：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梅洛顿时疯了一般，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非是轻薄子，唯忧辜负卿。这是玉溪仅有的解释。

梅洛至今想不明白，他跟玉溪为什么会分开。她记得前几日玉溪还在赠她的书上题笔写下：寻常日与月，有卿便不同。她记得一个月前她还在长安日日思念远在京华的玉溪。

她记得她在腊梅初开的早上，写下含羞枝上吐鸭黄，痴女迎风嗅寒霜的句子，现在读来，不是一语成谶吗？她也记得玉溪在后附和：千里蓟城遥想念，归来携手再寻香。梅洛认为“携手”过白且直，不如“把盏”含蓄而委婉。玉溪不介意梅洛怎么改，只要她喜欢。

然而，玉溪还没有回来，梅洛已离开长安。

收到玉溪“我们还是做朋友的”消息，梅洛泣不成声，只觉世界一片漆黑，没有一丝阳光，也没有一颗星星，周遭一切的一切都僵立在冰天雪地中。她失去了所有的知觉，不，她还有味觉，不管什么东西在嘴里咀嚼，都是苦涩的。冰冷的黑夜里，她点燃了玉溪写给自己的信，一封接着一封，火焰亲吻手指的瞬间，她恍惚有温暖的感觉。看着所有的回忆都成为了灰烬，梅洛痛定思痛，和泪写就一首绝交诗回给玉溪：

长记清和暮，结君陌上行。

感遇浮生少，知音倾耳听。

率尔谈讌乐，契阔每嘉兴。

长安淫雨骤，暗云潜复升。

疾帆天际过，旋鸟碧空鸣。

湖堤良久伫，心眼俱明澄。

波舟与飞鸟，殊途迥不同。

吾意岂不知，奈何皆凭风。

缘来谁堪解，缘去万事空。

今欲与君绝，无关儿女情。

天高江海阔，各安山水程。

两个世界就此隔绝。

第四幕

时间：丁酉冬

厚地高天，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怅岁岁梅长香。

这一年，长安的梅花又开了。大雪后，满地的落梅，将白雪染就一片清寒。梅洛又一次闻到那熟悉的清寒气息，她不知不觉寻着这微弱的气息走去，近了，近了……

只见竹林深处，腊梅落了满地，梅洛呆呆地望着，伤感痛惜不已：

去年花底暗香来，欲语故人梅又开。

怎奈凉风吹满地，安能把盏和诗裁。

玉溪听闻，沉吟回复：

情至欲言还止处，梦回当断未枯时。

红笺消褪千年泪，幸有寒梅寄所思。

话外音：

婷婷托意满枝丫，窈窕钟情袅袅霞。

点染春光慕远客，作辞霜月爱人家。

休说岁岁花依旧，只是年年芬不暇。

素面寒心君岂见，旧时亭榭转檐牙。

剧终

遗憾是人生中的常态。无可避免，无法阻止，不能后悔重新来过。毕竟时间的路，任它曲直与否，我们都在不同的方向前进着。因此，大可不必怅惘忐忑。唯期每一个时刻走过，我们都更为通透明澈。

大龙禅师说:“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山上的花，美得像锦缎似的，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涧里的水，不停地流逝，但永远是一涧春水，翠绿如玉。我们的生命，虽然不停在地消逝，但也不停地在新生。生命的真相便是如此，唯有珍惜当下，过好每一个瞬间，感悟生命的欢欣与快乐。

梅洛与玉溪，寒梅落，人欲惜，惜又从何谈起。算不上悲剧，更不必嗟嘘。等寒梅有了一百代孙，离人终会葬在一起，抛弃有生以来所谓遗憾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