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晚我坐在窗沿边上,那个外星人从天而降。头微微侧右手托腮双腿盘坐的姿势一路悬浮着从月亮旁的墨色中来到窗沿旁屋檐下,奇怪的入场姿势,然并未引起我的些许惊异。
沉默。
我们心平气和地相遇,我坐在窗沿上,他悬浮着高一些。恐怕凉风吹得人心淡了,我没有异样的感觉,仿佛一切就该是死寂的,谁也不应打破沉默。
望向月亮,目光穿过外星人半透明的身体——可能那小个子外星人的身体是幽蓝色的。
今夜的夜空那么黑,黑到凝重,衬得月亮那么白,苍白到没有发光。
没有月晕。月亮如被墨色浸染包围,强硬的黑白镶嵌,少了温柔的过渡。是了,虚假,这是虚假的天空。奇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记得。渐渐的夜空中月儿的圆缺就加快了,满月,弯月,无常。今晚我就这么坐在这,窗沿上,静静地看一轮满月被侵蚀成弯牙,有夜风吹过面颊,凉丝丝带着敌意。不喜欢这风,细微却似乎胁迫这高楼瑟瑟发抖。
目光拉近,我观察这个出现得既突兀又自然而然的外星人。小,站起来估计也不过半人高,有人类的五官特征所以我说他是外星人而不是外星动物。我看着月亮时他看着我,褐黄色的大瞳孔盯着我又似乎在看我身后的什么。
也许我也是半透明的。
凉风还在吹,手撑着窗台,双腿晃来晃去,闭上眼。 忽然听见一声刺耳的破碎声,像玻璃。
睁开眼,看周围,只有月牙尖锐似要勾破天幕。
“是沉默”,蓝色的小外星人说,“我把它打破了”我摇头,不信沉默只是一面玻璃,虽然它有时的确脆弱得一击就碎。
“我以为沉默是路的尽头,左转右转你都会来到这里”
“嗯,你说的没错。但路的尽头是镜子。你无言从中回望来时的路,内心静寂了。路的两边也是镜子,被包围的人发不出声音。”
“不是玻璃?”
“我没说过是玻璃,我说是镜子。”
“你打破了镜子!”我猛然回头望向卧室里,门边的穿衣镜碎了一地。满地碎片尖利就像,就像月牙。
抬头看月亮,她更消瘦更刻薄。甚至有棱有角像由笨拙愤怒的手持刻刀刻出。
“你打破了镜子。”我盯着他的黄色瞳孔轻声说。
“是的,我打破了沉默。”
“我想我应该生气,可是没有。也许还应该感到害怕,因为你人在这儿悬浮着却能让我卧室的镜子破碎。”
“你开着窗户,正是在欢迎我进入,不是吗?”
“不是。我说不出打开窗户的缘由,但我需要这么做。我还需要从窗户跳下去,可还犹豫。”
夜风吹过20层的高楼,高楼的第20层颤颤巍巍。我坐在窗沿上脚下空空荡荡,遥远的地面摇摇晃晃。
“哦,那是我理解错了,真可惜。”
他眼神似是黯淡了些,头转向周围的高楼,望向每栋每层每户都有的每扇玻璃窗。然后又对我说——
“你看这地球门窗紧锁,玻璃上要上锁,玻璃后要上窗帘。只有你在高空开了窗看月亮,无处所去之物受到了邀请,夜风从窗户进去了,几十年前从月亮上反射回的激光进去了,白天路过这里的灰色也进去了,还有沉默,它停驻在镜子里,你可能没注意,你很久以前做过的梦,发出过的笑声,也全进去了,就栖歇在柜子的灰尘里……”
“那就都来吧!这房间空空荡荡,等我走后留这扇窗户敞开,外星人,你也是受到‘邀请’的——姑且这么说吧,”我迟疑着说。
“外星人?我不是外星人。对于由于误解造成的忽然叨扰,我很抱歉,你不必勉强地‘邀请’我,何况,若房间主人不在了,又怎能确定客人是被‘邀请’来的?”
我摇头,“我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跳下去,也许是等月亮连月牙都不剩,全被墨色吞没的时候,那一分钟风也会止,我不喜欢这夜风……你刚刚说什么?你不是外星人?”
“至少对如今的你们而言,我不是外星人,尽管我的确是从外星来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也不懂你们。曾经我受到过你们外星人礼节招待,那时我是外星人。那是一次偶然事故,我们一艘飞船引擎故障只好停泊在地球上空——我们一般不干这种事,谁知道停在其他星球的上空会不会被当成恶意呢?只停了一次日落的时间。我看到很多人家的窗户。”
然后他不说话了,仿佛陷入回忆。
月牙已成细细一勾,没有光辉,夜晚暗了许多。外星人暗蓝的肤色已被墨黑夜色浸没,我背后卧室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眼睛里,瞳孔更加褐黄。
我低头看了看下面遥远的地面,其实看不清,感觉空气渐渐浑浊,每到午夜至凌晨交汇时,城市沉默,只吞吐沉重的呼吸。
”然后呢,窗户怎样了?”漫不经心地问道。
“窗户开着,每家每户的窗户都开着。年轻人们啊,在阳台上举着啤酒瓶欢笑,和对面阳台的人吹哨嬉闹,有个长发女人在硬纸板上潦草写着大字‘欢迎来到地球,外星人们!’”
他似是回忆得有些激动,顿了顿又说到,”唔,那时我才是个外星人呀!受到地球人打开窗户的欢迎!我至今还记得,那些染着各色头发、情绪激动的年轻人们!”
“那时的地球还年轻着,精力旺盛,我多想长久的徜徉在那里,听着欢呼声和酒瓶碰撞的声音,窗户大敞,欢乐和惊喜在每家每户进进出出飞来飞去,……那时候,世间还未游荡这么多无家可归的忧伤和沉默。”
“我不忧伤,我只是心里空荡荡。也许曾在阳台呐喊的年轻人中也有我。”我自语道。
“……”外星人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末了,他又道:
“那发生在遥远的过去,精彩的故事和故事中的人儿全都已被时间带走,无人知道失去的时光是否愿意回来,它们无处可落脚,无家可归依。”
我想说,“那就别回来了,该走的总是要走。”
“是时候了,我将先它一步。”然而不知为何,我却这样答道——自己空白的思绪啊。
月成丝,凉风吹,我闭上眼睛,回忆失去的时光。遥远而模糊,不属于我,罢了,我的房子没有阳台,我的窗户不面向任何其他人家的窗户。
不喜欢这瑟瑟发抖的高楼,天涯明月清辉不再,唯墨色幕顶覆盖,心平气和的人坐在窗台,思索落地时能否仰面看到天。
外星人没有再说话。
二、
今夜凉,有雾漂浮不去。受到远方一扇窗的感召,我从遥远的宇宙角落飘到这。从一处漆黑,到另一处漆黑。
我守在空中好久,沉默浸袭。
等它打开。
为什么要等它打开?我想,我需要出席这个清冷的神圣时刻。
地球的高楼耸入烟雾,没有两扇窗户会相互面对,没有两个人会共处一室。独居的地球人从不开窗,孤僻的地球人从不死去,一颗心脏繁衍生息,代代有相同的面庞相同的嗓音,相同的寂寞相同的浑然不知。
等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年,无数的魂灵、情感纷纷飘来,等一个外星人打开她的窗。地球人于我们而言,是外星人。
一条小缝才现,它们挤入窗后的世界。
一个女子打开窗,手肘支撑着窗沿,抬腿爬上窗台。挪到正中间坐,抬头望着天。
地球上的缺口呵,就是这一扇大敞的窗。
我没有进去,迟疑她是否如过往那样欢迎我。她会邀请我吗?
她是故人,故人是逝去的人,眼前的她容貌依旧,神情已陌生。
这个空空望着天的外星人,我多想知道她到底算是谁。她是那个长发女子的第几代躯体?容貌不老如塑。为何会打开这扇满是尘埃的窗,难道时间到了?
她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直至黄昏转换成深夜,晚霞被墨色吞没。注视她的眼,眸中有月色,眸中无我的眼。
可月明明不在空中,从夜晚开始;可我明明在她眼前,从黄昏开始。
有话想对她说。只是沉默在镜中蔓延,反射无所不至。我看见镜中的微光,那是抗拒的颜色,抗拒的颜色是幽蓝色,幽蓝色陈旧微弱,陈旧微弱如地球的颜色。
然后时光过去,我们相聊,我想起过去的日子,落后平朴却是地球真正的盛世,那些人类欢迎未知,有喜悦让谨慎和冷漠相形见绌。外星人,那么珍惜这未长成的、稚生的星球。
水波飘渺美丽,下一季却就要结冰,鱼游冰底,无法跃上水面波光粼粼。宇宙中哪里不是春夏秋冬的轮回?惟舍弃末路的生命才有冰释见春华,找到了守住永恒生命的办法,便只能生活在永恒的冰封之冬。
我许久无法与这里的外星人交谈,这个世界流离失所,有何人欢迎我。
眼前的长发女子,又这样静静坐着了,望向天空中并不存在的明月,目光越过了我,也许我是透明的。
夜深风来,楼高岌岌,她将交握的手分开撑在窗台上,仿佛只是不自觉的动作,目中并无光流转。然后,怔怔望着天,身体降落。
“她跳下去了,她说过的。”我自语,“她说过的要反抗。”
地球空荡荡。
在遥远的过去,故事和故事中的人儿刚刚走进冰封的时光。驱逐欢笑,关紧了窗,然后时光流走,声音寂静,相同的人已一代又一代。有一个自由的魂灵向宇宙倾诉,她终将打破永恒而僵硬的生命,她终将打开窗。
逃亡到宇宙中的情感与声音都听到了这倾诉。
后来她渐渐迷失了自己,成为孤独星球上茫然的躯体,只剩心脏里一丝游走的气息,驱使她打开窗。
无家可归的情感拥挤一室,沉默总该破碎。镜面光滑似无连接处,却也终于陈旧断裂,不是我打破,是时光。再牢固的材质也禁不住时光,要么如死般永生,要么如生般赴死,从高空落下归于尘土。
风从窗内吹来,有什么荡悠悠飘下。
在遥远的过去,故事和故事中的人儿还未被时光带走,每家每户的窗户都开着,
一个长发女子站在阳台上对我说,“欢迎来到地球,外星人们!”
(感谢留言区的读者,提供新的感悟与思路,我将文章做了些许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