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在深夜里突兀亮起，周穗揉着酸痛的颈椎抓起电话，父亲的声音像生了锈的铁钉划破黑暗："你妈妈...乳腺癌复发了。"
高铁穿过十一月萧瑟的北方平原时，周穗才发现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车窗映出她苍白的脸，与记忆中母亲化疗后戴着毛线帽的模样重叠。行李箱里还躺着上周母亲寄来的蓝雪花种子，附言栏里写着："穗穗，等春天。"
老宅院墙上的爬山虎枯成了褐色的网。父亲佝偻着背在厨房熬药，砂锅咕嘟咕嘟吐着白汽。"半年前体检就..."他掀开五斗柜最下层抽屉，未拆封的检查报告摞成小山，日期从惊蛰到霜降。
阁楼飘窗的蓝雪花盆栽早已枯萎，焦黄的藤蔓仍固执地攀着铁艺花架。周穗想起大三那年暑假，母亲举着园艺剪在花架下回头："等这面花墙开满，我们穗穗就该穿着白纱从这里走过。"晨露沾湿她的碎花围裙，剪刀"咔嚓"声惊起一群白鸽。
"穗穗？"虚浮的脚步声停在楼梯口。周穗转身时碰倒了玻璃花瓶，水渍在母亲手缝的拼布桌布上晕开。面前的人裹在褪色的珊瑚绒睡衣里，左胸位置瘪下去一块，像被顽童扯坏的布偶。
深夜监护仪规律地响着。周穗用棉签蘸水湿润母亲起皮的嘴唇，床头柜抽屉里滑出一本皮质手账。2016年4月7日："穗穗说北京雾霾重，要给我寄空气净化器。"2019年9月13日："蓝雪花开了第三茬，孩子爸说视频时别老提相亲。"最新一页夹着泛黄信纸，字迹被泪水洇开："确诊那天穗穗在电话里哭，说被房东赶出来了。当妈的怎么能躺在病床上..."
化疗药水滴到第七天，母亲忽然精神起来。她非要周穗推着轮椅去后院，枯枝般的指节拂过覆霜的泥土："底下埋着你小时候的乳牙，还有...第一次化疗时掉的头发。"腊梅幽香里，母亲摘下颈间项链，蓝宝石雕成的花瓣贴紧周穗掌心："开春记得换盆，这种花...根系满了...就要分株..."
仪器发出尖锐蜂鸣时，周穗正把脸埋在母亲织了一半的毛衣里。毛线还带着抗癌中药的味道，枣红色绞花蜿蜒如永不闭合的拥抱。父亲默默打开珍藏的相册，1995年的照片上，年轻母亲抱着穿蓬蓬裙的她，身后的蓝雪花墙像一片坠落的星空。
次年清明，周穗扶着孕肚蹲在焕新的花架前。丈夫举着喷壶站在鹅卵石小径上，晨雾中传来父亲哄外孙女的笑声。湿润泥土里，二十年前的乳牙与新落的花瓣依偎在一起，等待下一个春天。
根系生长的声音
产检报告从指间滑落的瞬间，周穗恍惚看见B超影像里蜷缩的婴儿长出蓝雪花形状的胎记。丈夫捡起报告时，妊娠28周的诊断书正巧盖在茶几的玻璃板下——那里压着母亲临终前画的园艺图纸，铅笔标注的根系深度与子宫位置微妙重叠。
深夜胎动总在凌晨三点准时来临。周穗披着母亲留下的枣红毛衣靠在飘窗上，隆起的腹部压着那本皮质手账。妊娠纹蜿蜒的路径间，钢笔新添的字迹与母亲旧日记录相互缠绕："宝宝今天踢了我四下，像外婆蓝雪花项链的棱角硌着皮肤。"
父亲把老宅的蓝雪花分株移栽过来那日，带来个蒙尘的铁皮盒。褪色的圣诞袜里躺着七颗乳牙，裹在1988年的《人民日报》里。泛黄剪报边缘有母亲稚嫩的铅笔字："穗穗第一颗牙，哭了两声就笑，像花苞裂开条缝。"
"你妈妈当年把胎盘埋在花架下。"父亲突然开口，指甲缝还沾着移栽时的腐殖土。周穗想起那日母亲说泥土里埋着头发，此刻才惊觉那些灰白发丝与自己的胎毛曾共享过同一个生命源头。
临产前最后一次阵痛袭来时，周穗正给新生的蓝雪花分株。羊水浸透园艺手套的瞬间，她看见母亲化疗时戴过的毛线帽挂在花架上，积雪正沿着凹凸的针脚融化。急救车鸣笛声中，父亲颤抖着往她嘴里塞了片人参——和二十年前母亲难产时用的是同一根野山参。
产房消毒水味道里混着蓝雪花的冷香。当婴儿第一声啼哭撞碎黎明，监护仪突然发出熟悉的蜂鸣声。护士诧异地发现，窗外去年移栽的枯枝上爆出五朵蓝花，霜凝结在花瓣上像未擦净的胎脂。
"是个眼睛会下雨的姑娘。"丈夫把婴儿贴在周穗汗湿的额头。新生儿攥着的拳头突然松开，掌心粘着片蓝色花瓣——来自那串本应锁在首饰盒里的蓝宝石项链。
月子里的某个雪夜，周穗在哺乳间隙翻开母亲的手账。最新那页不知被谁添了幅简笔画：婴儿车与轮椅并排停在花架下，两道车辙印里绽开冰蓝色的花。她忽然读懂母亲当年偷偷把化疗药水浇灌蓝雪花的偏执——有些生命需要以自身为养料，才能让另一些根系穿越死亡的冻土。
父亲抱着外孙女哼唱东北童谣时，周穗正将母亲的乳牙串进蓝雪花项链。二十年前的牙齿轻轻叩响今年的新花瓣，叮咚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婴儿。某种温暖的东西突然漫过心脏，像母亲熬的中药，又像新生儿温热的尿片。
发芽的时光
女儿周念穗五岁那年，老宅拆迁的消息像片落叶飘进生活。周穗跪在阁楼地板上整理旧物，月光突然被什么点亮——母亲那盆枯死多年的蓝雪花竟在梅雨季发了新芽，根系穿透陶盆裂缝，在木地板上写满冰蓝色脉络。
"外婆在搬家呢。"念穗把绒布兔子按在玻璃窗上。玩偶纽扣眼睛映出奇异的画面：月光像纺车将蓝雪花藤蔓纺成银线，细密地缝补着墙皮剥落处。凌晨三点，周穗在睡梦中听见剪刀开合声，晨起发现所有纸箱都被系上蓝雪花结，扎绳正是母亲化疗时常围的丝巾。
搬迁前夜，父亲执意要挖后院的树。铁锹撞到硬物时，整个院子骤然弥漫中药香。腐叶土里埋着个密封的广口瓶，1985年的胎盘与2003年的发丝在琥珀色液体中悬浮，像沉睡的水母群。念穗突然挣脱大人的手，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外婆说这里太挤了。"
新家入户花园的墙壁始终无法粉刷成功。每当油漆工离开，墙皮就会渗出淡蓝汁液，渐渐显露出老宅爬山虎的脉络。周穗在某个起雾的清晨终于妥协，任由那些幽灵般的藤蔓攀上钢筋混凝土。第二年惊蛰，整面墙开出半透明的蓝雪花，花瓣在阳光下呈现X光片般的质感。
念穗初中生物课解剖蚕豆时，在胚芽里发现了微型信笺。泛黄的纸片上，母亲的字迹正在生长："穗穗，死亡不是分界线，是种子需要的黑暗。"全班惊愕的目光中，少女将胚芽含在舌下，尝到二十年前母亲滴在蓝雪花根系的化疗药水味道。
高考前夕的深夜，念穗撬开锁着蓝雪花项链的首饰盒。宝石花瓣突然簌簌抖动，坠成星子铺满书桌。她在模拟卷背面描摹星图时，钢笔自动写下1978年的日记："今天收养了流浪的蓝雪花，它说将来会替我拥抱没来得及触碰的小生命。"
婚纱定制店里的空调吹不散七月热浪。念穗突然扯掉量体软尺，赤脚冲向暴雨中的蓝雪花墙。湿透的头纱粘在皮肤上时，她看见1995年的母亲穿过雨幕走来，冰凉的银剪擦过她腰间——那道胎记的位置，正是当年母亲手术疤痕的形状。
"外婆在教我怎么剪枝。"念穗按住周穗颤抖的手，将新娘捧花拆解成无数蓝雪花苗。暴雨冲刷着婚纱上的泥渍，渐渐显露出隐藏的刺绣：年轻母亲抱着女婴站在花墙下，而女婴怀中的胚胎正绽放出第五片花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