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给爸送早饭,看着他吃完,坐在床边聊天。今天终于精神好多了。前两天白天嗜睡严重,而且迷糊意识混乱。我在想什么时候能和他好好谈心。
他摸着上腹,用手指按着。我问,怎么了,痛吗?
他不说,眼眶却红了,嘴角微微颤抖着。“我腋窝的淋巴结那么硬了,你有没有问过陆医生怎么办?”
我说,问了。陆博从12年手术后,就一直跟随病情,并提供建议。他人好耐心,不厌其烦。爸也能信服。
“他怎么说”。
我一时语塞,想了想,“陆医生让你好好休养,把营养补充好,让免疫力好些。放疗化疗恐怕副作用太大,还是不要去做”。
在爸8月结束在杭州市肿瘤医院的放疗出院时,报告已经显示肺部转移。9月,爸的身体状况,无法再接受化疗了。咨询了包括陆医生在内好几位专家,他们都不建议再折腾了。但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告诉爸。
他的泪水在眼眶打转。我心里揪着疼,拿起纸巾给他。“爸,别多想。你要努力,我们都一起努力。我们越努力,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就越长。好吗?”
爸不说了。我们都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有什么想说吗?我不忍。我知道,爸陪着我们的时间过一天少一天,但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似乎只要不想,就还遥远。
上午,多年前妈的好姐妹,过来看望爸。她自己也是因为肿瘤在化疗。在我小时候她经常到我家里,给我买巧克力。她说几十年没见了,还记得吗?我说,记得记得。爸说,那时我们还住在人民广场那里,湖师附小对面的巷子里。说着,他突然哽咽了,眼里又满是泪水。过往的回忆对他而言,都是留恋和不舍。
泪
从记事起到爸12年生病前,我只记得他流过两次泪。
第一次,是爷爷去世。那时我还在念小学五年级。
爷爷奶奶生了两男三女。爸排行老二。
1963年,17岁的爸跟爷爷到船上跑运输。我一直以为爷爷和爸跑的船是儿时在爸厂里河边看到的大拖轮,后面跟着一艘艘载满货物的拖船。直到今天,才从爸那得知,他们跑的是人力的摇橹船,3个人一条船,一班船3天跑完60里。为了加快速度,通常爷爷摇橹,还需要爸爸和另一人在岸上拉纤。爸说他们从湖州菜花泾,跑东苕溪,跑京杭运河,最远跑到上海黄浦江。炎热的夏天,晒得船板滚烫,躺都躺不下,冬天里小小的船蓬,竹片布条扎起的帘子,为三人隔着风雪和寒冷。但是也有乐趣,爸水性好,船一边走,一边下水去河边抓螃蟹和甲鱼。爸说跑一个月,他这样的小工有8块钱,爷爷60块。
后来爷爷退休,爸爸在湖州内河航运公司上班。在船上一直待到85年,才回到岸上。那时我们和爷爷一起过,住在爷爷的大院子里。
90年的时候,爷爷生病,后恶化成尿毒症,隔断时间就要透析,爸陪着跑医院。记得爷爷去世第二天的清晨,爸从医院回来,进门后,坐在椅子上,突然失声痛哭。我楞楞的待在里屋,不敢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爸掉眼泪。
爸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平时板着脸的时候居多,非常严肃。周围邻居的孩子,无不害怕。那时巷子里谁家孩子若是吵闹不听话,一说我爸来了,立马服帖。爸对我严厉,那时顽劣的我,只有爸的威严下才能守得规矩,静心学习。
那时的我觉着,爸就是一座大山,小小的我站在山脚下仰望。爸身材魁梧,体格好,浑身充满这力量。生病前乃至生病后的前四年,都胃口是家族里的第一。走路骑车风风火火,办事雷厉风行。我在他的庇护下慢慢长大。
那时的我觉得,爸是一个斗士,似乎有一颗强大的内心,胆子大,勇往无前,能扛下重担,能克服困难。他18岁可以一个人跑去医院开了扁桃体,没有告诉家人,没人照料陪护。他可以顶着巨大的危险,奔上单位职工宿舍,将同事宿舍冒火的煤气罐熄灭。他可以徒手抓住跑进家里的老鼠。
爸也是个万能专家。他几乎可以解决各种生活难题,带我看病时,和不认识的医生一会能打成火热,然后加到号,家里邻居哪家电路坏,电器坏,他可以挺身而出帮忙解决问题,他动手能力强,可以把车修理的顺溜如新……他是我们家能搞定一切的那个。
所以,那时看到爸流泪,幼小的我惶然不知所措。如此厉害的爸,竟然哭了。如今终能体会到,他那时的伤心——那个带着他上船,带着他跑河道,带着他成长的人走了。他应该空落落的,他没有爸爸了。
第二次,那是我上大学。
98年的高考,报了西南财经大学,从小只去过绍兴和杭州的我。即将远赴成都,3600多公里的路途遥遥。爸送我去,两个行李箱,一个大行李包。临走那天,妈哭的稀里哗啦。爸的弟弟,叔叔给买了机票,又找了一个车送我们去虹桥机场。头一次出远门,头一次坐小车走长途。我晕车的厉害,几乎吐了一路。到虹桥机场时,几乎奄奄一息。爸背着大包,拖着两个行李箱,看着我的死样,皱着眉头,忧心忡忡。
头一次坐飞机,又晕机。但是车上吐了一路,早已腹中空空。那时飞机上的餐食,似乎非常豪华,因为有个大鸡腿,类似肯德基。可惜我一闻味道,立马又要吐。爸问我能不能吃点。我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记得那一路,爸的话出奇的少,现在想想也许那时,他心急如焚,该有多不放心这样一个儿子到遥远的外地念书。飞机抵达双流机场,打了一个车,那时成都流行火柴壳般的长安奥拓。记得枣红色的小车,放完行李,司机说还得再把他老母亲带上。于是我和爸挤在后排。这一路飞驰到光华村。一下车,走到学校的网球场边,我又靠着树吐,颗粒未进,已经只有水了。
我的状态慢慢恢复。爸身上的行李也终于有学长帮忙背了。这一路我啥都没背,全靠他一人扛下所有行李。安顿好宿舍,找了校外的旅馆。爸第四天坐火车回去。也许是水土不服,他回程那天上午,我小腹胀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但是为了不想在新同学面前出丑,表面上还是强撑着。爸站在我床边,焦急的坐立不安。我知道自己太不争气了,硬撑着回他说没事没事,心里只是自责,然后希望他早点走,不想让他心烦。到午间时分,我慢慢缓过劲。爸给我买了粥,看我吃了点,才松了口气。
下午回程的火车,学校离成都北站挺远。爸说他得走了。临走时买了几个馒头装在背包里。我们穿过教学楼,快走到校门时,爸突然步伐变快,抢到了我前面。他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捂在脸上,肩膀抖动。爸哭了,而且越哭越厉害。我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一切。爸停下脚步,望着校门,断断续续的说着,不放心我,以后要照顾好自己的话。我顿时鼻子带酸。尽管他一直在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男孩就该出去闯。但可惜他这个儿子,从小就没少让他操心,没遗传他俊郎的面庞,没有他那样的身强力壮,没他那么刚毅勇敢。这一路,我状况频出,也许让他根本怀疑,送我那么远的决定是否正确。从小到大呵护在身边,整整19年,操不完的心。如今要放在路远迢迢的地方,成都到湖州在那时火车加汽车要折腾近50个小时。他的泪是牵挂,是不舍,是放不下的担心。
成都求学7年,证明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同时,也终于不晕车了,什么车都不会晕。爸,你可以放心了。
这几天在病房,亲戚,老邻居,老朋友,甚至是曾经在医院结识的朋友都来看望。他时常红了眼圈,泪水打转。我能体会他真的不舍,舍不得我们。舍不得这个家。放不下妈,放不下不省心的儿子,放不下他走以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