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葬岗里的幽魂们没有教会我多少东西,我和他们相处的也没有办法用“融洽”这两个字来概括。
可能听说过借尸还魂之类的故事,每个新来的幽魂总会在我身边来回穿梭,想要借由我幼小的身体为媒介以求回到生前的世界。
最后都徒劳无功,有些会骂骂咧咧,有些会默默飘开。
它们对我没有威胁。
幼年时期的我喜欢坐在那些凌乱的土坟中间,耗掉无所事事的大多数的白天,有时是一整夜。
绝大多数的幽魂们都已经上了年纪,它们目光溃散,飘在自家的坟头,喃喃的说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生前往事,对于那些往事,也许它们并不怀念,所以念叨,可能只是为了打发死后无聊的时光。
有个幽魂曾经告诉过我,土坟是它们死后的家,偶尔,它们会怀念还在世的儿孙,会怀念在世的家,这个时候,它们就会变成长长的蛇,游走到还会有牵挂的地方。
由虚无的东西变成有形的实体,是不容易的,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进行一次变身……这个幽魂用夸张的手势形容所谓的“很久很久”的时候,我正在专心的用一泡热尿在它所谓的“死后的家”的“屋顶”上留下一个湿润的烂泥坑。
这个幽魂是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每当被酒醉后的父亲殴打后,我都会到她的坟前,而她则会试着将我抱在怀里,在死后的世界里,老太太依然保存着生前的人性。
老太太用积蓄了两年的力量,终于成功的变成了蛇。
那一天是清晨,变成蛇的老太太冰冷的皮肤经过我的胸口,绕过我的脖子,用猩红的蛇信舔舐着我的脸颊,把我从睡梦中唤醒。
她要回家看看儿孙,我猜把我叫醒是为了分享一下将要见到亲人的激动和喜悦的心情。
我想问问她变成蛇以后还能不能再回到幽灵的状态。我再也没见到她,我记得她走的时候没说再见。也许说了?
她发出嘶嘶的声音,是我听不懂的语言。
一个星期后,我听到了她的消息:在她走的那天中午,她儿子干完地里的农活回家,吃完午饭,想要上床睡个午觉,结果掀起被子,一条长长的大蛇盘在床的正中央,他儿子拿起干农活的镰刀,手起刀落,拦腰将这条大蛇斩成两段,并且剖开蛇七寸的地方,生吞了取出的蛇胆,蛇肉,成了他晚上下酒是的菜。
我是在她儿子和别的村民们吹嘘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的,她儿子形容着蛇的长度,夸张的手势和她在形容“从幽魂变成蛇,需要的时间会很久很久”时的手势一模一样。
老太太走后的一个多月,时间到了清明。
清明节的时候,是我家门口最热闹的时候,村民们将坟前的杂草清除,将坟面培上新土,折几枝嫩绿柳枝,新枝上挂几条彩色幡纸,带上一把黄浆色的纸钱,将新枝插上坟头,在坟前化纸钱,磕头跪拜。
在两个世界的生命都走到终点的老太太的儿子,每年的这一天都会过来上坟,他在坟前一边磕头,一边求母亲保佑家里能仓粮满谷,这一年也没有例外。
清明节这一天,没有下雨。
自从我母亲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里被人轮奸,从那时起往后的十四年时间里,村民们再也没有见过一滴雨点。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村民们也同样没有见过太阳。
阳光、雨水、日月星辰的造访都被云层冷漠的隔绝开来,灰蒙蒙的云层堆砌在村子上方的天空,将村子笼罩在阴影之中。
带着潮湿水汽的空气侵袭着村民们肌肤时的感觉,不是阴冷,而是温润。
村子里一年四季如春,空气中弥漫着花粉的香味,一条三米宽的河流从村门口绕过,杨柳垂落在河流的两边,村民们的房屋则全部建在了河流的北面,河流的源头从东边的山上流下来,流过村前,流到西边的山里。
东南西北四面的山把村子围成了一个瓮,唯一出村的路是沿着河流穿过西边的山,唯一知道这些地理知识并且走过这条路的,是我父亲。
马铃薯和花生这种不过分依赖阳光的农作物在黑暗的地下疯狂的生长,成了村里不可或缺的主食,村民们将多余的马铃薯酿成的酒,则成了我和母亲深深烙刻在骨髓里痛楚的帮凶。
父亲一边喝着用马铃薯酿成的酒,一边讲着关于村子的地理知识,一边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任由理智被酒精麻痹……
我和母亲并不是用马铃薯酿成的酒的仅有的受害者。
变成蛇的老奶奶一去不返。
半年后,乱葬岗里添了一个小小的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