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放虎归山西
虽说我们是普通班,但大部分师资与重点班共享,比如,语文曹,物理侯,化学王。而且,一大半老师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年轻朝气,满腔热血,易交流,无代沟。不像某些老格栏,思想守旧,牛逼哄哄。别说跟他们,就是跟别的老师开开玩笑,他们都横眉冷对,严厉批评。
元旦晚会,我们诚邀各代课老师参加。期间师生互动,有几个同学往她们身上喷那种雪花般丝带或泡沫的东西。老格栏见状怒斥:“成何体统。一点学生的样儿都没有。懂不懂尊重老师?”
当然,那些同学里没我。其中固然有没能事先抢到喷雪的外因,但更重要的是性格内向,以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蝇”的内因。现在想起,我的屁股仍隐隐作痛。让我揉揉屁股先。
准确讲,是四年怕井蝇,十是十,四是四。刚进中学,我们就得知,传达室大叔是从教师一线退下来的。当年执教时,就以“心狠手辣”驰名校内外,打起人来,那是“留下活命尽管打”。于是一种与魔掌擦肩而过的侥幸感油然而生。
半学期过后,班级重新洗牌,数学老师变得青黄不接。在我们准备第三次以自习形式度过数学课的时候,传达室大叔踩着铃声踱进教室。我们抬起头,跟他面面相觑。
他咧开嘴,山羊胡一抖:“咋地,不欢迎?”
看到他腋下的书,班长立马心领神会:“起立。”
“老—师—好。”
他迈上讲台。
我顿感万马齐喑,末日来临。
他就是数学李。以中学毕业生的身份,通过自习,博取教师功名,去给大学生上课。不带教案,甚至不看教材。徒手画圆,直逼圆规。为兼顾家庭,学校家里两头跑。每天课前十分钟,才匆忙骑车从家赶来。身形高瘦,穿戴朴素。双手经常放在中山装上衣兜里。在我们这些手插裤兜的装逼者眼中,他显得那麽与众不同,甚至有些土鳖。
如果没有记错,他在教室总共出手三次,且是对同一个人。此人此号“王德古”。第一回是上课饲养蝼蛄,被脱鞋损打;第二回是上课睡觉,被笤帚狠抽;第三回是上课玩帽子戏法,被单掌狂扇。
本以为,我会永远是看别人揉屁股的人。没想到,我也揉了屁股。
一天下午,预备铃响起。两首提神歌曲大合唱后,我们静等老师到来。
蓦地。
数学李火急火燎走进教室,山羊胡一抖:“借你们个凳子使唤一下。我要到隔壁听课。”
那时候,给学生配备的还是两人共用的长板凳。八字单人凳只给教师特供。天知道什麽时候地点原因谁顺手,牵来了两张凳子。于是,我悠悠地说:“用哇,多了。我们的凳子还下崽儿咧。”
“还是双胞胎。”发小强附言。
“还是龙凤胎。”更有人附言。
哄堂大笑。
活动课没过几分钟,有人带回消息:“出事了,出事了。谁在李老师拿凳子的时候说‘子凳下崽儿’了?还‘双胞胎’。供得你们。准备挨板子吧。他火了,正追查此事呢。”
我撇撇嘴:“不是哇?屁大点事,至于麽?”
说话间,发小强捂着屁股,呲牙咧嘴回来了。我的心“咯噔”一下,差点跳出嗓子眼。
自习课。
数学李进到教室,站到讲台上,山羊胡剧烈抖动:“我下午拿凳子的时候,谁们开玩笑说话来?其他人已经承认了,还有一人没承认。我希望他能主动站出来。否则,就不是打三两下的事了。”
我站了起来。
“跟我来。”
到了办公室,他坐下,悠哉道:“我早就知道是你了。第一个就是你说的,是吧?竟敢跟老师开玩笑。还不承认。告诉你,要想让别人尊重你,首先要尊重别人。”
我本想说:“其实我挺尊敬你的,不光敬,还畏;我跟你开玩笑,说明我看得起你呀;你太小题大做了,多大点事啊……”但我觉得收效甚微意义甚寥,所以就干脆什麽都不说。
“其他人都已经记住了,我也让你长长记性。今天就给你上一课。来吧,双手扶住桌子。其他人我都是让到外面,打开场地,抡圆了,扑开势打的。你就算了。就在屋里打吧。”
说着,从门后拿出根一米多长的抵门棍,照我屁股上结结实实打了两下。
“呃”。我发出了汤姆猫一样的尖叫,差点儿蹿到房顶上。
“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去吧。”
跟别人开玩笑,可以被理解为不尊重。给别人起绰号,同样可以被理解为不尊重。
学校是绰号横行的地方。在我上过的学校中,有很多绰号叫人印象深刻,比如形容身高的:√2、1米、八四;形容长相的:啄木鸟、老鼠、猴子;形容体形的:打枣杆子、桶哥;还有名字的谐音:疯子、狒狒、蛋蛋,以及不明所以的奶牛、奶毛。
还有得名于口音的外号,卜宜。卜宜原名亮仔,自我介绍时以一口纯正的卜宜腔亮瞎众耳:“大家好,我叫亮仔,来自卜宜乡办二中。”由于“宜”字发音与众不同,大家开始用“卜宜”称呼他。
一周后,班会自由发言时间。亮仔上讲台直抒胸臆:你们都叫我“卜宜”,可我是有名字的。俗话说“爱人者,人爱之”,希望你们能尊重我。现在我的名字谁还不知道,让我告诉你们?情不自禁处,眼里有亮晶晶的小东西在闪烁。
亮仔偏好理科,尤其擅长物理。但英语是短板,考五十分就算超常发挥了,扯总分的后腿简直扯到大腿根部。后来因此而没能跻身重点班,以致积极性重挫,辍学回家。
虽说我们大部分师资跟重点班共享,但重点班学习氛围更好一些。所以,我们都比谁起得更早,学得更快,考得更高,以期下次考试能挤进去。没想到,在我付出礼拜天没有回家,更没能见上爷爷最后一面的代价下,却还是未能如愿。
试卷发下来了。我抱着“万一老师给加错分了呢”的侥幸心理,重新合计了一遍。果然。数学和历史,分别少加了十分。
我兴冲冲找到霍老师,得到的校方答复却是,一切已成定局,无法改变。
“也许是上天故意安排,让我跟大家待够一年呢。”我这样聊以自我安慰。然后,默默目送打榜的同学收拾书包走人,同时迎来了三个落榜的倒霉蛋。
打那以后,我暗下两个决心:考进重点班;逢假必回。有日记为证:
不觉又是一个星期六,下午两节课后就可回家了。早晨起来,看得出许多同学精神状态很好,就连上课前的“起立”“老师好”都说得那麽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这两天气温骤降,大雪降了下来,到处白茫茫的,白得刺目。部分路远的同学已经捷足先登,回家了。我也多想请了假,早些回家,看望家人啊。但下午还有课,我不能早退。况且还交了学费。
终于熬过下午的两节课,老师还没来得及说下课,我已飞出教室,滑下楼梯。冲出教学楼,跑进宿舍,拿上早已备好的书包,戴上手套,跨上自行车,出了校门。
雪一直下。路上光溜溜的,车轮打滑得厉害,风“呼呼”刮着,但怎能阻止我回家的脚步。
语文曹评论道:回家的感觉固然好,但不知你带给家人的是什麽。
我不记得后来看到此话是什麽感觉,只记得回家那天寒风刮骨,车少人稀。爬上我村高速桥的时候,天已擦黑。手指冻得生疼,即将失去知觉。耳机里刘德华歌声飘荡,“能不能再见你这最后一面”。想起再也无法相见的爷爷,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回到家,在开始飘雪的那天坐着她外甥的摩托车去学校参加师长见面会的妈妈说:“霍老师一个劲儿地道歉,说她没能在挽救算错你总分的那件事上帮得上忙。”我说:“没事,你有没有跟她说不关她的事?”妈妈说有。我说那就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