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怎么瘦了?”母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问。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她。她接过我手里的袋子,笑着说。“现在都时兴减肥,你太瘦了,不要减了。”
我也笑了:“没有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母亲走在前面,我走在后头。她突然回过头来说。“待会儿见到他,你叫人呐。”
母亲说的他,是父亲去世后,她再嫁的男人。
这个男人我见过几次,四十七八岁的样子,比母亲大几岁。
走出高铁,有一排苦楝树。树冠非常大,遮住了半边的天空。翠绿里透出粉紫,像一个氤氲的梦。透过树丛,鳞次栉比的房子,翘起的飞檐峥嵘怪诞,仿佛一群凌空欲飞的蝙蝠。再远处是溪莲江,几株苍老的垂杨散立在阳光底下。虽然已是暮春了,但一阵风过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溪莲镇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以前玩耍的这片茶园,已变成了高铁站。以后回家只要三个小时就到了。想到这儿,我不由高兴起来。
2
母亲嫁过去的时候我15岁,刚上初三。我赖在姑姑家,说姑姑家离学校近。便不愿跟着母亲过男人家生活。其实心里想,凭什么要我母亲和几个毫无关系的人一起生活。还要去照顾他们的起居饮食。
母亲的家离姑姑家不远,五公里左右。她经常会做些食物带过来看我。我总装着大大咧咧的样子。开心地吃她带来的食物。晚上就躲在被子里哭。
就算寒暑假,我也极少去母亲的家。好在姑姑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有时不知内情的人见到姑姑会说:“哟,莲姐,你怎么多了个女儿。”我便囧得不知如何是好。姑姑说这是我侄女。我就特别害怕来人继续问,她的父母呢?往往这种时候,我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别人都有父母,我没有父亲,但有母亲,却不能和别人那样,时时亲近。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我大概是怨母亲的。
后来我考到北京的大学,心里真的是高兴。这回就可以名正言顺不回家了。但这高兴里似乎又有着说不出的荒凉。寒暑假期一般会去打几份工。赚到的钱就去穷游,大学期间倒是也跑了不少地方。
毕业那年,我回了母亲的家。待了十天就走了,说是去适应环境,找房子。这回,母亲固执地送我去广州。还去看了我的工作单位。帮我清理房子,陪我买日用品。她高兴地说有了这么好的单位,她也安心了。
3
母亲的家是旧式楼房,没有电梯。楼道狭窄,母亲扶着楼梯扶手,步伐迟缓,稍微吃力地往上爬,可见身体大不如从前。为了掩饰,她装作轻松,大声说:“我能吃能睡,身体比以前还好。”我走在她后面,看到她蓬松的短发随着她的步伐,一颤一颤的。
开得门来,门边站着一个高瘦男子。
“叔叔,你好。”我主动叫了一声。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是小茶吧?”他的手举起向我伸过来,仿佛觉得不妥,在半空画了一个圈,又收了回去。
我一下楞在那里,我这回的不是家吗?怎么成了客人?那一刻,我心里突然难受起来。
母亲大概感觉气氛尴尬。她马上倒了一杯水递给我:“来,喝杯水,渴坏了吧?”
“嗯,好渴,高铁上的水好贵,我都没买来喝。”我大声应着母亲,叔叔这才仿佛松了一口气。
这时有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走了过来。
“点点,叫小茶姐姐。”叔叔对着那小孩说。
那小孩忸怩地躲在房间门背后,探个头出来,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大声喊道:“你不是我妈妈生的,我才是我妈妈生的!”
叔叔马上抓过那小孩,在他的屁股上狠狠揍了几下。:“哪来这样的孩子,谁教你说的?太没礼貌了!”我马上抢过去,拦着说:“童言无忌,无所谓的。”
点点马上哇哇大哭起来。躲到母亲身后。母亲蹲下身子。我看到她头顶有一撮刺眼的白发:“点点,姐姐是妈妈的女儿,姐姐会很喜欢点点的。点点是乖孩子,要有礼貌。”
看着这个与我血脉相连的女人。蹲下身子,轻言细语地教育着她与另外一个男人生的孩子——我的弟弟,我同母异父的弟弟。我不由的一阵酸楚。
记得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小伙伴跑到溪莲江游泳,玩疯了,天黑了也不知道回家。母亲找到我,狠狠的把我揍了一顿。当时父亲就像现在母亲一样,蹲下身子,掰着我的肩膀说:“茶茶乖,不哭哦,没有大人带着,小孩不能自己去河里玩。河水就像一只老虎,会吃掉小孩的。”
“那茶茶是不是就不能见到爸爸妈妈啦?”我问道。
“对哦”
没想到五年之后,河水没把我吃掉,但我却再也见不到我的父亲了。
4
吃饭的时候,点点变得开心起来。妈妈给他夹了一大碗菜。然后也夹给我一大块鱼,“小茶,你也多吃点。”
点点纠缠母亲问各种问题。叔叔和母亲耐心回答他,有说有笑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快快吃完放下碗说:“你们慢慢吃。”
“啊,吃饱啦?”母亲和叔叔异口同声地说。才发现忽略了我。
“小茶,再喝碗汤!”母亲一把抢过我的碗。
“不了不了,我饱了,我出去散步。”说完,我逃似的离开了妈妈的家。
出得门来,才发现寒风萧瑟,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散步。我只穿了一件单衣。但是我又不想回到刚才那种氛围里。我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迈步往前。
5
溪莲镇再也不是从前的溪莲镇了。
沿溪莲江直走,堤坝已经建起来,当年长着青草的滩涂早已不在。到东堤处一带,建了整排仿古建筑,开了许多咖啡馆和酒吧。河边有木栈道,俨然是文艺青年的集散地。
我沿着木栈道往前走,这一段是我当年游泳嬉戏的地方。只见河水碧波荡漾,对岸高楼林立,溪莲镇变得更美更现代化了。但,似乎又少了些什么。
傍晚时分,我才走回家去。
“小茶,怎么散步去了那么久?”母亲一见到我就迎上来说。
“哦,我见到同学了。在东堤那边,找了个咖啡店坐下来。一聊就聊久了。”
去了咖啡馆是真,其实没遇见同学。在馆里写了半篇文章,心神不宁,无以为继,便发了一个下午的呆。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和叔叔仿佛约好似的。给点点夹了一点菜后,就热情地和我说话。
母亲问我工作的近况,工资多少,与同事相处如何。问我是否还住在那合租房。有没有交男朋友。此般种种的小日常。叔叔偶尔也搭话进来,但因为话题不同,说了几句,他便埋头吃饭。点点在一旁玩着调羹不认真吃饭,母亲也便由着他。
6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进了我的房。她拎着一床被子进来。
“小茶,内个——点点她不爱吃饭,我和他爸哄惯了他……”
“妈——”,我嗔怪地叫道。母亲铺着床的手停在半空。我也被自己惊住了。多久了,我没有这样撒娇地叫过母亲。
我12岁那年春天,父亲去世了;我15岁那年冬天,母亲嫁给了另一个男人。从此,我在众人眼中,成了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
其实,谁又知道,我的快乐与欢笑,便在那个春天戛然而止。我的童年,迅速苍老,一下跨入成年。
记得那个春天,苦楝树花开的特别茂盛,氤氲得整个天空都像一个梦。但父亲去世后一个月,溪莲镇却发生了一场百年一遇的大水灾。沿河的房子被浸到一楼半高,损失惨重。灾后狼藉一片,特别是潮水退去,沿河的街道和我们玩耍的滩涂上,狼藉一片,堆满了垃圾和淤泥……
我低下头,装作专注地看手机。母亲抚了抚被子说:“虽是暮春时节,夜晚也会很凉,记得盖好被子。早点休息啦。”说完轻步走出去,带上门。那一刻,我庆幸她没看到我眼镜挡着的泪水。
7
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我的假期就结束了。母亲给我做了许多青团。用保鲜袋装好封存在一个保鲜盒里。她说带回去放冰箱,想吃的时候拿出来蒸热,便可以吃了。
青团是春季食物,用艾草和着米粉做成,甜甜糯糯的,有清淡却悠长的青草香气。小时候每年春天,母亲都会做给我吃。她还记得我非常爱吃。
点点已经与我玩得很熟,一天到晚跟屁虫似的,知道我要走,抱着我的大腿,用软糯的声音说:“姐姐不走,姐姐走了没人和点点玩了。”说完撅起嘴。
我的眼一热:“过一段时间姐姐还会回来和点点玩。”我摸着他的头,毛绒绒的脑袋,心下竟也万分不舍。
我说自己打车去坐高铁,母亲执意要送我,几里的路程,她开摩托车。我坐在车坐后,眼前略过的风景,被速度拉成一幅油画,五彩缤纷又梦幻美丽。溪莲镇真美!生活在这里,应该是很好的。
我的手围上母亲不再纤细的腰,把脑袋轻轻贴在她的脊背上,一阵暖暖的体温传来,是我熟悉的小时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