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有一条手绢。手绢上印着一个老人拄杖的画像,老人的衣袍是用文字勾勒出的。奶奶曾经一字一句教我读过那些文字,那是一段源远流长的民间小调《老来难》里的唱词。
老来难,老来难,劝人莫把老人嫌。当初只嫌别人老,如今轮到我面前。
千般苦,万般难,听我从头说一番。耳聋难与人说话,差七差八惹人嫌。
雀蒙眼,似鳔沾,鼻泪常流擦不干。人到面前看不准,常拿李四当张三。
年轻人,笑话咱,说我糊涂又装憨。亲朋老幼人人恼,儿孙媳妇个个嫌。
牙又掉,口流涎,硬物难嚼囫囵咽。一口不顺就噎着,卡在嗓喉噎半天。
真难受,颜色变,眼前生死两可间。儿孙不给送茶水,反说老人口头馋。
鼻子漏,如脓烂,常常流落胸膛前。茶盅饭碗人人腻,席前陪客个个嫌。
头发少,头顶寒,凉风飕的脑袋酸。冷天睡觉常戴帽,拉被蒙头怕风钻。
侧身睡,翻身难,浑身疼痛苦难言。盼明不明睡不着,一夜小便六七番。
怕夜长,怕风寒,时常受风病来缠。老来肺虚常咳嗽,一口一口吐粘痰。
儿女们,都恨咱,说我邋遢不像前。老的这样还不死,你还想活多少年。
脚又麻,腿又酸,行动坐卧真艰难。扶杖强行一二里,上炕如同登泰山。
无心记,记性难,常拿初二当初三。想起前来忘了后,颠三倒四惹人烦。
年老苦,说不完,仁人君子仔细参。日月如梭催人老,人人都有老来难!
对老人,莫要嫌,人生哪能净少年。人人都来敬老人,尊敬老人美名传。
奶奶啧啧感叹,这段文字对人老时的万千苦楚写得太真实。而我对这段文字的理解是老人怕自己遭人嫌弃,安慰奶奶要相信她的孩子们,孝顺是人的天性。奶奶说我还小,还不知道奶奶真正怕的是什么。
后来奶奶一度生病住院,出院不久,有一天晚上她把家人叫到身边,说要分首饰给媳妇女儿。为避免不公,那些首饰是孩子们抓阄分的,可不知为什么极其符合奶奶的心意,我从她眼睛里读到一份心满意足。
我对家里这次毫无征兆地分首饰事件十分困惑。问爸爸原委,爸爸说:“是奶奶的心意”。问爷爷因由,爷爷说:“这些奶奶也不能带了,早晚是你们的”。我怎么琢磨都觉得说的都是半截话,唯恐奶奶做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于是去问奶奶为什么,奶奶竟然也轻描淡写:“人都躲不过去老,谁又能不死呢!”。我说:“只要我还爱奶奶,奶奶就不会死。”。奶奶听了眉开眼笑:“人的大限到了,谁都留不住啊!”。我有些忿忿不平,又问奶奶:“是因为那首《老来难》吗?我们都会孝顺奶奶的。”。奶奶拍了拍我:“你们都会孝顺的,可人老了也是很难的!”。
对老来难的理解,我用了几十年才以为自己已经懂得。这中间经历过和爷爷的生离和奶奶的死别。
前天,当听爸爸再电话里说起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小时,每次只能喝两三勺水时,我跑到同仁堂给爷爷买药。店员指着两盒药问我:“这药有水蜜丸和浓缩丸两种,你要哪一种?”。我说:“水蜜丸大概已经不适合老人吃了,要浓缩丸吧!人老太难了,能帮到他一点是一点!”。
取药出门时,服务员大声地喊了一句:“姐,一次药量是60粒!”。我笑着回看她:“60粒?!不可能吧?!是拿错了吗?”。见我犹疑,药师又帮我核对了一下:“用量没错,这个只是小包装的水蜜丸,这个药我们没有你要的浓缩丸。”。
谢过她的提醒,转身出门。红绿灯在前面已经模糊得像霓虹,侧过头时风把泪水吹走,重新看清楚信号灯,便选了一段迎着风的路走一走。脑海里闪过奶奶说起的老来难,想到爷爷现在盖着两床被依然说冷,需要儿女帮他翻身,便是吃药都已经不再是容易的事情了。人老了,真的会好难!比那首《老来难》里写得还难!
得益老师指点,爷爷可以喝些参汤补元气。我给爷爷揉背时,他舒服了许多。父亲过来帮他翻身,我想再为他揉揉转向我这一侧的身体,他朝我挥挥手,眼睛里充满慈爱,我听他说得真切,那是奶奶常念叨的一句:“你也歇歇,你不累吗?”。
我笑着看爷爷:“你不怕,我不怕。我不怕累,你不怕难。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