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菲真的很喜欢乐乐,很喜欢很喜欢。
小菲和乐乐是幼儿园小班中班大班三年的同班同学。快毕业了,全幼儿园的小朋友要举行毕业欢送会。小菲是合唱领唱,因为小菲长得水灵,学得快,机灵,歌声也甜,所以一直担任领唱。乐乐的个头高,胖胖圆圆的,被安排在最后一排,但是是最靠边的位置,也是摆队形凑人数的位置。小菲觉得挺好的,因为稍微一偏头,用余光就可以瞄到乐乐。
两天后,正式演出。这天,老师留下了大班小朋友们进行排练。门外,大班小朋友的家长都挤在门缝外看着自家孩子唱歌傻乐。小朋友们看到父亲母亲衣服的一角,或者鞋子,就判断出到时间了,该回家了,回家就能玩啦!集体点着脚尖往门口看,说悄悄话,有的还打着口语暗号。外面家长一看自家孩子捣乱不好好排练,马上拉下脸,示意听老师话练习唱歌。小朋友们一看这亲生父母都看不懂自己打的暗号,急的是抓耳挠腮,比划半天。小菲是也看到了妈妈,妈妈让小菲不要看她,小菲心想,你不让我看你那我怎么知道你不让我看你?大概是这个意思,但是这个意思怎么也表达不出来,用悄悄话翻译给妈妈,还把自己给绕晕了……
“小菲,小菲!该你唱啦!又走神儿啦?唱着歌还能走神儿?!”王老师看着这场面,扶扶额头,“今天就到这里,明天再练,回家吧!”家长和孩子的交接暗号就这么被自己终止了。
小菲还想刚刚被哪句话绕晕了呢?就给王老师惊得一个机灵,哼!刚才是思考,不是走神儿,王老师不懂!听到排练终于结束了,心里的小九九立即蒸发的无影无踪,没等王老师说完就脱离队伍去找乐乐了。
“乐乐!乐乐!我刚才看到我妈和你妈都来接咱们啦?咱们能一起回家!”说着拉着乐。
“咱们……能一起回……家吗?”乐乐话少,说话也慢,可小菲就是愿意听,因为小菲觉得乐乐说话特别好玩,和乐乐说话和乐乐玩特别有意思。比如:乐乐说鼻涕是咸的,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说电视里的人都被压扁了装到电视机里去。小菲没有考虑过如此深刻的问题,但小菲是个行动派,小菲去尝鼻涕的味道,被妈妈骂吃鼻涕的都不正常;小菲见到人就去闻闻他身上到底有啥味道,嘿!别说,还真的有!后果是被爸爸说没礼貌;小菲想看看电视机里有没有被拍扁的人,没看成,因为小菲去拔电视屁股的电线被爷爷及时发现,爷爷说中电会死人,小菲不想死啊,就不敢再去看电视屁股的百叶里到底有何妖魔鬼怪了。
“能啊,咋不能?今天咱俩就一起回!”
“我……我得跟我妈。”
“你跟我,你妈跟我妈,咋了?”
“我跟我妈……咱……咱们就不能……一起回家。”
“啊?那我问问我妈,你也问问你妈,啊!一会见啊!”
小菲的羊角辫甩了几甩,飞快地没入人群找妈妈去了。乐乐看着小菲跑去的方向,眨了眨眼,伸出手扣扣鼻孔,歪头看了看手指,正准备放进嘴里。
“啪!”乐乐妈飞快地拍掉了乐乐的手。乐乐浑身一个颤抖,艰难地抬头瞪大眼睛看头顶上的人。这个女人喘气,咬牙,握拳,瞪眼。原来是妈妈啊!乐乐乐了。
乐乐妈作势伸手就要打乐乐,看着身边的家长来接孩子的温馨场面,不好发作,“回家再收拾你!“乐乐还愣在原地,乐乐妈伸手猛地一扯乐乐,乐乐一个趔趄,身体就往旁边倒去。眼看要撞上一个小朋友,乐乐妈立即使劲伦胳膊。乐乐在空中转了个圈,硬生生改变了飞行轨迹。
真好玩啊!
“咚”一声瓷实的肉体落地声音。小朋友和家长们都看向这里。乐乐躺在地上龇牙咧嘴,不知是痛苦还是高兴。
“走!回家!”乐乐妈近乎嘶吼地对乐乐说。乐乐躺在地上没有半点站起来的意思。乐乐妈将乐乐整个都抱起来,用力将乐乐覆盖在自己单薄的身子上,乐乐就成功地趴在她肩上,乐乐找到了最舒服安逸的位置和姿势,蹭了蹭乐乐妈的肩膀。乐乐妈脸憋得通红,感觉身体里有什么快喷薄而出。
小菲正准备找乐乐,就看到了乐乐被扛起来的画面,乐乐妈低头看着地面往外走,看不见乐乐妈的表情。小菲吓了一跳,不太敢接近乐乐妈,赶紧跑回了妈妈身边。
小菲本来是想告诉乐乐妈妈还是不允许他们一起回家,想和乐乐商量怎样才能骗过大人们一起回家。大多数,想干什么都是小菲一人拿主意,乐乐被连拖带拽不明所以地参与,到最后捅了篓子大人们都会责怪乐乐。这小菲就不明白了,明明是自己想的主意,自己拉着乐乐做事,到最后是乐乐替自己挨骂甚至挨打,虽然有时候有一些庆幸,挨骂挨打的人不是自己,但是时间长了小菲还是挺过意不去的,没人和乐乐玩,那就自个儿和乐乐玩。小菲一直都想带着乐乐成功地干一件大事,不被大人们骂,而是被夸奖的大事。
可是这次又泡汤了。小菲跑到妈妈身边,想起来每次问妈妈能不能和乐乐一起回家,都以不同的理由拒绝她。乐乐妈那边也一直没有音信,真奇怪。小菲又问:“妈,我为啥不能和乐乐一起回家?”
“乐乐妈忙,乐乐妈要急着回家,听话!”小菲想,一起回家就是不听话吗?急着回家干嘛去啊?
“小菲啊,以后少和乐乐玩了,听见没有!”
“为啥啊?我就想和乐乐玩。”
“咱们院那么多小朋友,找那些小朋友玩去啊,过条马路又远又危险,当心收小孩的把你收走!”小菲一听收小孩的缩了一下脖子。
其实小菲家和乐乐家只隔着一条巷子,走进去拐个弯就到了。
小菲家在一个叫三元宫的平房区住着,听老人们说清朝的一个状元被皇帝赐封到了这里,所以叫三元宫。说是“宫”,其实就是三排排列整齐的普通平房,一排大约七八户人家。在三元宫,最不缺的就是孩子,一家三四个孩子比比皆是,爹妈晚上睡觉的时候由于看不清炕头上的突起物到底有几个,只能数几只鞋,鞋够了才能睡觉。从一号院到七号院,小菲可是大名人,谁都混得熟。谁家做饭香,总不忘去谁家凑一口好吃的;谁家母亲手巧,做出来的布娃娃好看;谁家小玩意多,见过的没见过的,小菲喜欢得不得了。东家长西家短,小菲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张姨的嗓门极大,喊她家小儿子张小宝的声音能从三元宫传到灶火巷。
说到灶火巷,是和三元宫紧密缠绕在一起的巷子。乐乐家就住在里面。灶火巷紧挨在三元宫的最后一排平房。但是各家与各家总能找到一条最近的,弯弯绕绕的小道相通。这些小道可不得了!它不光是孩子们玩闹的最佳场所,每扇门后面又会衍生出不同的小道,而且还是连接东家和西家感情的通道,谁家和谁家的关系好,就可以走小道不敲门直接进家,带进一些隐秘晦涩味道。但是这些小道小菲到现在都没有弄清,到底谁家和谁家怎样就能绕去?灶火巷深处,小菲没去过,也不敢去,太多的弯弯小菲怕找不到回家的路,推开一扇门又是几条不知通向哪里的小道,回头看这些门被关住,那可真是回不去了。乐乐家就在灶火巷的深处,如果没有人领着小菲进去,小菲是不可能自己进去的。
小菲自个儿回家玩,乐乐回家也是自个儿玩,没有一次回家后他俩一起玩的机会,是因为巷子太深小菲不敢,也是因为乐乐从来没有邀请小菲带领小菲去乐乐家玩。以后一定要去一次乐乐家,小菲自顾自地下决心。
两天后,毕业欢送会到来了。
小菲从上午就觉得闹哄哄的,穿上了小裙子,化了妆,说是化妆,就是在额头上用口红点一个红点。真好看!小菲摸摸脸蛋儿,摸摸裙子,抢着老师手里的巴掌大镜子,想看看自己,可就是抢不到。摸够了,开心够了,就是坐不住,关键是没玩!没玩就是无聊,看乐乐穿上了表演的小裙子还是那副样子,额头上点着被蹭掉了的红点,盯着某个地方看,不知道想啥呢。
“下个节目,合唱《春》”主持人报幕。小菲回神儿走上台,看着下面的家长,为啥欢送会我们自己要唱歌送自己?
音乐响起来,小菲梦游般地平本能唱完,一曲终了。
“哇”的一声,也不知道谁哭了。小菲向后看去,天哪!小朋友们都在哭,为啥哭啊?妈妈说经常哭会被收小孩的收走!不能哭!
小菲决定挽救同班的同学,她抓住旁边飞飞的胳膊,“收小孩的来啦!别哭啦!别哭啦!”飞飞怔愣,转眼哭的更厉害,带动得整个合唱团都在飙高音。小菲捂住耳朵,神情痛苦地向后跑去找乐乐,果然,乐乐还在咬指甲呢。
“乐乐,咱们回家玩。”
“我等我妈。”
“你先和我回家。”
“不行,我等我妈。”
小菲急了,这不就是大人说的死心眼吗?回我家也能回你家。小菲被气得不轻。
“哦,那算了,咱们明天再玩啊!记住了!”小菲一翻白眼,一扭头,羊角辫又颤颤巍巍摇晃着跑远了。
乐乐看着小菲的羊角辫儿,边咬手指甲边乐,小菲真好看!
这天,三年的幼儿园求学,毕业了。
二
“小菲啊!过来跳马!”
张小宝完美遗传了张妈的特长,小菲相隔张小宝两条街,被张小宝一喝,两条街的人都朝自己看过来。
“哎!马上来!等着我!”小菲不想被张小宝的嗓门折磨,赶紧应承了下来。
跳马,还记得那时候经常和乐乐玩跳马,乐乐永远是桩子。哎?乐乐怎么越来越少见?只是在前几天,小菲在放学的路上见到了乐乐。一时间小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是看着乐乐。带着点激动,带着点紧张。
“小菲哎,还是羊角辫好看,好看!”
小菲被问了个大睁眼,这哪和哪啊?羊角辫多幼稚,乐乐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样。
“乐乐,咋老是不见你?你咋还咬手指头?都多大啦?还咬,这样看着好傻,哈哈哈……”
乐乐的瞳孔中突然涌出一股诡异的黑,然后沉入深处,被后来居上的清澈水雾掩盖。
“呃……乐乐,对不起啊,我逗你玩呢。”小菲被吓得不轻,还没有见过谁会露出这种神情,好似下一刻就会有可怕的怪物突然蹦出来。
“……”没有回应。小菲拔腿就跑,说了实话的她一点都没觉得实话实说是个好孩子。
上了小学后,小菲和乐乐不在一所小学,虽然只隔了一个巷子,基本上没怎么见过几面,最近的一次见面,必然中还掺杂着一点不自在。想起来刚上一年级的时候,天天闹着找乐乐,还大哭过几次。
呵呵,小菲自嘲一笑,那次和乐乐约定去乐乐家找她玩——哦,对,那是幼儿园毕业的时候,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分别。
小菲经历的人生第一次分别就是和乐乐的分别,心里特别难受,难受小菲上了一年级发现没有小朋友愿意像乐乐那样一直当桩子,难受没有小朋友像乐乐那样有意思,更难受自己这样难受,乐乐咋就不遵守约定来找她玩呢?死脑筋!小菲又想为什么每次都是自己主动去找乐乐?没有一次乐乐主动来找自己,是不是乐乐其实不喜欢自己呢?小菲越想越伤心,小菲决定,要找一个比乐乐更好的朋友,气死乐乐!
后来,小菲找到了玩伴,有了朋友圈,游戏规则更清晰公正。
四年级暑假,小菲从小朋友变成了小姑娘,个头窜高了,羊角辫扎成了高高的马尾。三元宫小菲一茬的孩子们身上都散发着泥土被翻起来的清新味道,吵吵闹闹。三元宫更加吵闹了,从早到晚,孩子闹觉的声音,水龙头流水的声音,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妈妈们嗑瓜子聊天打麻将的声音,交错纵横……小菲的世界里,灶火巷还是那么安静,这种安静穿插在吵闹中,给奔腾的血液中注射了一针针镇定剂,才不至于沸腾。
没有镇定剂,三元宫也不会像小菲小时候那样接近沸点。小的二大,年轻的成熟了,中年的老了,晚年的走了。年轻人搬去了崭新的楼房住,也有几家婆婆公公悄声无息地没了。虽说三元宫依旧热热闹闹,可就差这点火候,一桌三缺一也拼不齐。
这天,小菲拿着手里的两个一块钱硬币去买五香大豆,五香大豆一块钱一袋,香飘四溢,软糯爽口,小菲就爱这口。
“大爷,拿两袋五香大豆!”小菲急切地看着铁桶里为数不多的大豆袋子,挑大袋的!
“哎呦,肯定给姑娘挑大袋的!长得越来越喜人了,也算是吃你赵大爷的大豆长大的,今天不要钱!白送!”
“真的?那谢谢赵大爷!”小菲为自己有多余的钱高兴,还能多买一袋糖呢。小菲提着一袋大豆,拿着一袋糖,兜里还有一块钱的零花钱,深深地被自己的聪明折服,自个儿真聪明,约莫钱生钱就是这个理,这以后可地和赵大爷打好关系。
小菲正准备伸手从大豆袋里掏出一颗大豆来品品——
“哎,老马,就灶火巷里那个傻子,哎,就是乐乐,傻的好像更严重了,每天除了乐就是乐,还真应了那个名字了。他妈也没时间管,养家就不能管孩子,那孩子更是打不得骂不得,和她说什么根本不懂,也是命苦。小菲还喜欢和乐乐玩,幸亏小菲妈及时阻止,要不然小菲成啥样也说不准,这孩子呀,就得盯紧喽,学好难,学坏就几天的事……坏也不用学,看看就会了……”
“是是是,孩子长大了也不好管,更得看紧了!我家那个不长心的,真气死老娘了!……”
小菲手一抖。
乐乐,乐乐就是小时候一起玩的那个小女孩,乐乐怎么会是傻子?乐乐虽然不爱说话,说话慢,做的事也很奇怪,不,那不叫奇怪,只是别人都没注意不知道罢了,小菲自己也会做那些事,原来那样就是傻子吗?那岂不是自己也是……小菲一个激灵,拍拍自己的脸,不傻啊!到底傻不傻呢?又想起来傻子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是傻子,承认、不承认不都是傻子吗?那小时候妈不让和乐乐玩是怕自己被乐乐给带傻了?可是自己从来不觉得乐乐是个傻子啊!一颗大豆硬是被小菲搓揉成了糖丸圆。
小菲去问了妈妈。
小菲妈看到小菲手里提着的东西:“哎呦,是不给妈长心眼儿了?省了大豆钱又买了糖还给自己留了零钱。”小菲深深觉得自己妈就是自己妈,也太了解自己了!
“妈,为啥乐乐是傻子?”
小菲妈被问蒙了,这哪跟哪?那正常人一看就看出来了。
“这还有啥为啥的?傻就是傻。”
啥?那小菲是正常人吗?小菲不敢直问大人,直觉告诉她再问这些问题会让大人们起疑心,可是乐乐咋办?会是被误会的吗?
“行了!别想了!你正常着呢!乐乐这孩子也是可怜。”小菲妈知道自己女儿想得多,想不通就一直想,多说了一句。
其实一直占据小菲脑袋的是——乐乐的傻会不会传染到自己身上?
小菲也会下意识地去看井盖的纹路,去揪猫咪的尾巴,剪指甲的时候去和指甲盖说话。原因嘛,乐乐说过,井盖里有黑乎乎的怪物,小菲不太敢透过井盖上的洞洞看井里,只能看井盖,有时候盯着井盖的时间长,井盖还会自己膨胀,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似的,把小菲吓坏了;乐乐还说猫咪的尾巴能揪下来,小菲亦不敢实战,猫咪生气了抓小菲怎么办?只能趁猫咪不注意摸摸猫咪的尾巴,偷看猫咪尾巴和猫咪屁股有没有接口;至于和指甲盖说话,小菲纯粹认为指头像人,指甲盖就是人头,剪得好不好看就像一个人的发型好不好看,不好看那真是对不起……
这样是不是不正常?
三
又一个夏天。
小菲生在北方的的城市里,是那种夏天没有蝉叫,没有潮湿,几乎没有雨水的燥热。这个夏天比小菲经历的任何一个夏天都热。小菲这个夏天升高三。
终于下晚自习,放学回家了。小菲边走边看着漫天的星星,D城的星星是最美的,小菲觉得自己好累。和妈妈说好累,妈妈总说小孩子懂什么累,老觉得困、不会做题心里气的慌难道不是累吗?
小菲完全可以边抬头看天边走进走了十多年的巷子,但现在不会这么做了:巷子里黑洞洞的,妈说走夜路小心着点,别遇到坏人,小菲提着一颗心。
由于城市改造,三元宫正处在建设的中心位置——D城古城墙下,城墙修复需要拆迁三元宫和灶火巷。大院里的人家要么已经搬走,要么在寻思搬到哪去,没有钱的人家另寻工作出去找房子租,再也没有几年前的热闹情景。各条相同的小道也少有人走动,幽深的灶火巷更幽深。三元宫好似慢慢凝滞萎缩,周围慢慢褪成黄色,和泥土结合,最终被泥土包裹交融、消失。
小菲回到家将书包和人一起扔在床上,这样的日子还有一年就到头了,可是一年好长好慢,不会做题,背不会知识点,每天循环……没有了记忆中一回到家的马姨的饭香味,没有了小宝妈叫小宝回家的高亢声音,没有了阿姨们嗑瓜子嚼别家舌根的声音,更没有了熟悉的搓麻将声音,一切都变得枯燥无聊。
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就落下来。终于小菲家也要搬走了。
“小菲啊,都这么大孩子了还这么不懂事,快过来帮忙!”
“哎!来了!”
“小菲妈呀,小菲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眼看都大姑娘了,孩子聪明漂亮,就是有个什么毛病呢?呃……对!爱发呆,这得改啊!别让别人认为咱家孩子脑子不灵光呢!”
小菲正好跑来帮忙,一个趔趄,这赵姨一阵子没见还这么一句话噎死人。那叫思考,那叫怀念,赵姨不懂!
不过好长时间,没有像今天这样,整个大院的人聚在一起了。小菲多多少少恢复了一点活力。看着眼前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小菲知道,这是要分别了,从灵魂中生生抽出一部分叫亲情的浓稠液体,这才是真正的分别。
小菲抽抽鼻子,回头看了看有些破败衰落的家,再见了。
“今天乐乐家也搬家,大家伙忙完小菲家过去帮帮乐乐妈,都二十多年的邻里邻居了,一个女人怪不容易的,偏偏孩子也出事了……”
是乐乐!乐乐出什么事情了?小菲瞪大眼睛,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直立起来渐渐变僵硬。
“哎……乐乐这孩子长大了,也越来越傻,随便一个人都能骗走这姑娘。乐乐妈也是累垮了身子,不就几天休息住院,乐乐就出事了。听她家邻居说乐乐是跟着几个男的走的,这老贺还去问乐乐这几个人是谁,乐乐说是同学来看她。老贺也觉得学生模样没存啥坏心思,就嘱咐乐乐小心点,早些回家,乐乐也应承了。可当天晚上,乐乐就失踪了。”
小菲死死咬着嘴唇,乐乐失踪了?真傻!真傻!也许是迷路了呢?不行!一定要找到乐乐!对!乐乐最喜欢在炭脚儿玩!一定在那里!
“妈!我去找乐乐!”
“哎!小菲啊!小菲!你先别胡思乱想,警察还没找着呢!你上哪能找着?!就咱们三元宫的那些个地方,乐乐妈和咱邻居们都找了个遍,连人影都没看到。咱等警察的消息,真是干着急啊!说是傻人有傻福,老天爷不收傻子的,乐乐命大着呢!”赵姨拉扯住小菲的身子,知道小菲的急性子,一股脑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小菲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要干什么。是!乐乐傻!希望坏人弃了乐乐。此刻乐乐的傻像是一个优点,越傻越好!傻得无可救药才好!傻到让人认为乐乐生来一点价值都没有!把乐乐还回来吧!
“走吧,去乐乐家看看。”
刚飞快地踏出几步,猛地缩回一只脚。乐乐家——那个令儿时的小菲魂牵梦绕的乐乐家,那个令小姑娘小菲无所适从的乐乐家,那个令青春期时期的小菲退缩的乐乐家。小菲突然不想去了。
“小菲啊!想什么呢?快点!”
小菲跟着大院的记忆,随着三元宫的活细胞们,沿着着萎缩的小道,走着。,越往灶火巷的深处走去,周围的景象小菲越不熟悉。四周悄声无息,弯弯绕绕,像是……这才是三元宫和灶火巷的中心,机关重重,再往里,会突然出现装着宝物的箱子。忽然,向右急转——乐乐家到了。
再往里大约十步的距离,一个女人,和一个编织袋,一座房子,就这么静悄悄地相互注视,不需要什么言语。
“乐乐妈,都收拾好了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咱们帮你,不要客……”
乐乐妈回头:“没事,我自己都收拾好了,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一张近乎陌生女人的脸,没有生气,没有绝望。小菲觉得,好久不见。
可乐乐妈涨红着脸的表情一直在小菲的脑子中浮现。
“哎……乐乐妈……”赵姨想说些安慰乐乐妈的话,可嘴笨,磕磕巴巴,就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一阵沉默。
“没事,我知道。”也不知道她知道了什么。
“好,那这样吧,有什么困难随时联系咱们,别怕麻烦我们,啊。那行,我们先回去了。”赵姨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来去不过两分钟的事情。乐乐妈还是那个姿势,再见了,乔阿姨。
乐乐妈待一群人走远后,从编织袋里拿出一些衣物,展开看了看,是一件孩子的演出服装。真好看啊!一点都不比小菲差。慢慢捂在鼻头,拼命地嗅着衣服的味道,一大片深色晕染开来。
一扇深棕色木门前,放着一叠整洁的衣物。
四
城市改造,木质电线杆子被换成了太阳能路灯,一面面墙被冰冷的铁质机器推翻。好似一切都被翻了个新,三元宫像是没有存在过,连这个名字都被注销了,在这里的生活居民的户口本上改成了一个新名字,没有一点原来的痕迹,改头换面,只剩下城墙,然而城墙也被砖头包裹在深处,然后做旧,让人感觉有些年头。
乐乐音讯全无,仅仅是报案,警察是没办法立案的,更何况是乐乐自愿离开的,谁会在意一个毫无作用傻子的去向?当年,只有在电线杆上,或是墙皮上才能感到乐乐正在被寻找。
小菲要上大学了。对于那个只住了不到一年的楼房,小菲没什么感觉,搬家的分离一次性将小菲所有的思念都带走了,对于这第三次的分离,小菲显得老练了许多,井井有条地收拾好,和家人告了别,带着新城的骄傲和旧城的情愫,离开了家。
小菲大学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大城市,光怪陆离,五光十色。
和这个城市的感情还不如一碗泡面。小菲百无聊赖地等着泡面变软,闻着泡面散发出来的油腻味道,忽然想到一句话——
“泡面吃到一半再泡一会儿,就又变成了一碗,永远都吃不完。”
这个世界哪里有永远这个词?
是乐乐你把它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