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她一心求仙，偶得一法门，若是在人间收够一百只妖怪，便可入得仙门。他是一面上了年纪的镜子，她拿着他照妖怪，从无例外，如今只差最后一个妖怪了……

1.

不管是在七月还是八月，十五这天的月亮总是圆的，何况今日是八月十五，是个天上人间大团圆的好日子。也就真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何况这是最后一个妖怪了，做完这件事，她才能知道自己究竟行不行，虽然，所有人都说她毫无仙缘，叫她不要强求，可她偏偏不信这个邪。

十年的光阴稍纵即逝，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因为长得不漂亮，所以只能说活得还算生机勃勃吧！

今晚她还是穿一件紫色的衣衫，手中握着一把早就磨掉了皮的短笛，人们都以为这是她的法器，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短笛不过是一个幌子，毫无用处，她真正的法器是一面镜子，平日里她从不示人，所以没有人见过她如何收妖怪，只看见她纤细的手腕上的菩提珠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了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最后钻入了一片十分茂密的森林，一阵冷风袭来，她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面镜子，一边擦拭一边轻声道“紫珍，紫珍，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可一定要给我争气啊！”那镜子像听懂了她的话似的，轻轻抖动了一下。

她吸了一口气，慢慢舒展开了紧缩的眉头，一步一步朝森林深处走去，大树很快遮挡了她的身影。

这晚，闲坐赏月的人们都听见了她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纷纷摇头道“这娃子，简直魔怔了，既然那么怕，就做点别的多好，非要修仙，这不是自己难为自己吗？”

“哎，是呀，不过，她家族里除了她，都入了仙门了。”

“也是，可怜啊！等她明日回来，我们再劝劝她，顺便给她找个婆家，嫁了算了，每个月吼叫这么一嗓子，我心脏都不好了。”

其他人一阵哄笑，继续啃着月饼，摇头晃脑地吟诵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对于镇上邻居们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谈话，她一句都没有听见，此刻她正两眼怔怔地望着从地上慢慢站起来的男子，紧张的差点忘了呼吸，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举起了手中的短笛“你是何方妖孽？快把我的紫珍吐出来……“

那男子望着她，眼里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芒，她看的呆了，忘了要收了对方。不过，就算没忘，她也收不了，因为她的紫珍没了，就在一分钟前，就在她感觉镜子剧烈地震动时，她满心欢喜地拿出来照。照之前因为太兴奋亲了镜子一口，结果一道紫光闪过，镜子就没有了，她的紫珍也没有了。可偏偏这个时候，她看见了眼前这个男子，这三更半夜地出现在这里，怎么可能会是个人？

直觉让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好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这位兄台也来赏月？……今晚这月色……哈哈，真不错……”

那男子一步一步逼近她，她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大哥，我没财没色。不过是出门赏个月而已。我现在就滚……”

男子还是一言不发，只冷笑了一声，她立马觉得浑身从头凉到了脚后跟，颓然坐在了地上，做好了一命呜呼地准备。

“听说你们人类都怕死，果然不假……”男子开口了，他声音沙哑。带着凉意。

她索性闭上了眼睛，小声道“自然，死了就完事休了。”

“你想活着？”

她一听有希望，立马睁开了自己的小眼睛。感激涕零地望着男子“大哥，你真是个好人……啊，不，好妖……”

男子微微一笑“可，你拿什么换你这条命呢？”

她立马双手递上了自己手中的短笛“您收着，别客气，这是祖传的。”

男子接过短笛，举着看了一下，握在手中，不过三秒功夫，短笛化作一缕青烟，被吹散在风里，他语气不善“你拿这个东西哄骗我？”

她知道自己这次真的要栽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一凡人，身无长物，要杀要剐，随您高兴……”

男子盯着她的手腕，半晌才道“这串菩提珠不错，就拿这个来换……”

她本能的将手缩回了身后“不行，我的紫珍已经给你了，那可是我最珍贵的东西，这个是用紫珍的命换的，我不能给你，你还是杀了我，然后再拿它……”

“紫珍是谁？”

“我的宝贝。”

“哼，你用他助你修行……等你功德圆满，他便会灰飞烟灭，何谈宝贝？”

她急了“你胡说……当初道士给我时说了，说我与紫珍有缘，我若入得仙门，紫珍自然也能修行，我们不过是……”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就是说不上来。

“哈，道士？你信他？果然是愚钝……难道你没发觉你的镜子越来越暗了吗？这一年来，他几乎照不出来妖物了？”

她被问住了，脸涨得通红“我……我……”她闭了嘴。

男子看着她，微微叹了一口气“九月，你没有仙缘。”

她猛得抬头，从地上站了起来“你到底是谁？“因为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我是紫珍！”

闻此言，九月直接昏了过去。

2.

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九月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梦醒了，她手腕上还带着那串菩提珠，就剩下最后一颗了呀，若是那晚……她低下头，看了看空空的手腕，她亦知晓这世界的事，只有已经发生的和尚未发生的，从来没有“若是，也没有如果。”但功败垂成的感觉，真的好糟糕，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了，但每每想起来，都觉得自己窝囊，真的好无甘心。可那个诓骗了自己菩提珠的男人，自己再也没有见过，那座山，她也再没有踏足过，唯一勤勉的事情，就是不停的相亲，可结果是她看上的人家瞧不上自己，瞧上自己的她又看不上。最后连媒人也懒得搭理她，这个镇上的人，都知晓，她将孤独终老。因为，她没有仙缘，还心比天高，那最后肯定命比纸薄。

这样的人，尤其是女子，谁还愿意理会？何况她长得，真就是个普通人。

九月每夜蔫蔫地躺着，仿佛认命了似的。

有一晚，她又一次做梦，又梦见了那个妖孽似的男人，他又出现在九月的梦里，浑身的血，红的刺眼，他面前有一面很大且透明的镜子，散发着清冷的光，那光仿佛一道道鞭子，不停地抽打在男子的身上，他仿佛躲不过，只能生生地受着。

九月看得心惊肉跳，拼命的抓紧了被子，大喊了一声“紫珍，”仿佛中邪了一般，那受刑的男子缓缓抬起了头，正是那晚吓晕自己，拿走了菩提珠的那个妖孽，九月想起来了，他说他叫“紫珍”。

九月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早就是一身的汗水。

屋内落了初冬的月光，一派清冷。

她稳了稳神，再仔细回想梦中的一切，还是心有余悸。

紫珍到底是谁？是她的镜子，还是个妖？

那个道士到底是谁？怎么就忽然消失不见了，她问过镇上所有的人，大家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可她明明见过，对方还送了她一面能照出妖怪的镜子……

那串菩提珠，到底能不能助她成仙？

她知道，想要知道答案，只需找到那个叫“紫珍”的男子，可没有了镜子，那片树林，她再也没有勇气进去。

这三个月，她不停地相亲，就想找一个胆子大的男子，陪自己一起去，等事情了结，她便一心一意的出嫁，可来相亲的人，听了她这个要求，都觉得她脑子有病。

最后，她放弃了，她试着做一个普通的人，在小镇上过自己的烟火日子。

可那个男子，竟每晚都入梦，梦里都同样的惨样。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那串菩提珠在那面镜子的抽打下，每晚都少三颗，到如今，就剩下最后三颗了。

虽然在梦里，可一切似乎都是真的。

她笃定自己的菩提珠少了一颗又一颗，而那个男子，似乎也离死不远了……一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心口疼了一下，不知道是心疼什么。

但入夜后，等小镇的人都睡熟了，她穿了厚厚的披风，还是义无反顾地钻进了那片黝黑的森林。

今晚，也有月光，很清冷。

她找到三个月前收妖的那个地方，转悠了好几圈，什么也没有，没有镜子，没有紫珍，更没有一只妖。

忽然，传来一声惨叫，她吓得躲在树后。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闪过，她还没来得及跑，就被卷进了光里。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个阴气森森，甚至有些破败的房子，上面挂着一个牌子，写了三个字“幽冥宫”。

九月吸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她又听到了那个惨叫声。

她心一横，循声而去，推开了那扇门。

门里的情形跟梦中的一模一样，那面很大很透明的镜子，散发着青光，不停地抽打着地上的男子，那男子，毫无抵抗之力，只虚弱地举着一只手。

九月看得清楚，红绳上的菩提珠，就剩下最后一颗了。九月怔怔地望着，忘了要干什么，直到男子最后一声惨叫过后，所有的菩提珠都消失殆尽，那男子也缓缓倒在地上，仿佛死了一般。

九月喊了一声“紫珍”，身体已经飞了出去，抱住了奄奄一息地男子。

镜子的青光倏忽不见。

九月抱着男子，三个月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但男子日日受刑，已经瘦的快脱相了。

九月叹了一口气，轻车熟路的就找到了梦中的那张床，将男子轻轻地放下，然后打开自己随身的包裹，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药材，给他仔细上了药，又严严实实地包扎好，才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

屋子冷得厉害，她给男子掖好被角，又去生了火，火光闪烁，她蹲在地上，看着男子，他叫紫珍。

九月叹了一口气，用木棍捅了捅柴火堆，火苗蹿得更高了。

紫珍昏迷了整整七日，第八日的早晨，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很暖和，如人间的春天。

他扭头就看见趴在床沿的女子，头发凌乱，眉头紧皱，这女子，他认得，就是九月，那个一心想要成仙的凡人。

他心头升起一股恨，抬起手，想要一掌劈死对方。可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而且，他发现，身上的衣衫也不是自己的。

难道，是她救了自己？

怎么可能？她想成仙，做梦都想，要不是最后一次得意忘形，触动了自己的封印，自己怕是就成了她成仙路上的垫脚石！

也多亏她的得意忘形，才唤醒了自己的元神，让自己从那面镜子里出来。

那个该死的道士，他怎么可能放过，可最后，他还是信守承诺，只带走了菩提珠，却放了这个痴心妄想的女子。

可这个九月，到底是怎么来的这里？这个地方，普通人根本找不到。

难道自己过往的罪孽，在孽镜台已经消散的干干净净，而自己，却活了下来。

过去的五百年，他都死在孽镜台下，只留的一缕元神，在天地间游荡。

师父说过，需等有缘人，助自己渡劫。难道那个有缘人，就是她？

紫珍心底冷哼了一声，下了床，快步走到镜子跟前，镜子纹丝不动，他看见自己略带血色的脸，瞬间一片苍白。

他无数次做梦都想杀了的女子，竟然在最后，助自己度过了劫难。

他抬起手腕，菩提珠一颗不剩，只剩下一根孤零零地红绳子。

紫珍望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也望着他。

如五百年前一样，他还是长得人神共愤的脸，如墨似瀑的发，而且，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成仙，重新做回那个高高在上的司鉴，将六界轮回的命运掌控在自己手中，看着他们生，看着他们死。

他是紫珍，也是孽镜台，是六界谁也躲不过去的劫。

他转过身，盯着床边的女子，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了自己的手。

她用他捉妖，也助他渡过了最后的劫。

紫珍一惯冷酷无情，杀伐果断，今日，却第一次放下了自己的手。

等九月醒来，眼前的情形还是让她大吃了一惊。几日前破败不堪的屋子，变得富丽堂皇，只是死一样的寂静。

而且，紫珍不在床上。

九月大喊“紫珍”，没人有回答，只有长长的回音。

她踱步到镜子旁，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凌乱，双目倦怠，不由地一愣。赶紧抬手理发，又对着镜子正了正衣衫。

就在这时，镜子突然紫光一闪，九月大惊之下闭上了眼睛。

“你来这里做什么？”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九月猛然抬头，就对上了紫珍怒气冲冲地眼神。

“紫珍？”

男子不语。

九月又叫了一声，男子别过脸去，背对着她，说了声“滚。”

九月觉得眼前模糊不清，但她只是低着头，说道“我求仙心切，差点害了你性命，这次救你，也是机缘巧合，算不得什么，就当我们扯平了，如今菩提珠没了……我确实没有仙缘，就此别过。”

她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

九月没有回头。

“我送你出去。”紫珍说着，已经揽过九月的腰，轻飘飘地飞了起来，九月闭上了眼睛，耳边寂静无声，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声，此起彼伏。

“到了。”这次，紫珍的声音难得平和。

“多谢！”九月头也没抬，穿过树林，朝山下走去。

3.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

九月再也不提修仙的事情了，月圆的时候，她坐在窗前，远远地望着那片树林，可脚步再也挪不出去了。

紫珍历劫成功，修炼自然也就突飞猛进了。只是闲暇之余，脑海中总会闪过一个身影，那女子喜欢穿紫色的衣衫。

那日在孽镜台前，他有意叫对方灰飞烟灭。可镜子里什么也没有，她一个为了修仙收了九十九只妖怪的凡人，竟然不是个恶人？

难道，自己误解了她？怎么可能？

紫珍站起身，走向地宫，那里关着奄奄一息的道士，他有意折磨他，不叫他死，也不叫他活，只叫他生不如死。

年老的道士在这里关了大半年，吃不饱，睡不好，不见天日，忧恐成疾，已经时日不多了。但紫珍并不想放过他，于是，又给他输了一些灵力。

道士哑着嗓子低吼“你给我个痛快，杀了我吧！”

紫珍波澜不惊“不急。”

道士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他已经领略过了这个魔头折磨人的手段。

“你跟那个凡人到底什么关系？”他问。

道士像听见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有些不确定的反问道“司鉴大人，这话难道不该老道问你才对？”

紫珍慢悠悠地抬起头“此话何意？”

道士朝地上“呸”了一口“司鉴大人，如今你渡劫成功，高高在上。但老道我也不会向你低头，要不是我所托非人，如今你早就灰飞烟灭，跟五百年前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哈哈……”

紫珍伸手，将他倒悬在半空“你什么意思？说清楚了，我成全你，给你留个全尸。”

老道叹了一口气“我早就看出九月的命格了。她是你的劫……所以，我才将留有你元神的镜子送给她，祝她修行。我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掉以轻心，一定要谨慎小心。这么多年，她做的都很好，半年前，她放出了你的元神，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如我所料，她进了幽冥宫，哈哈，只有她能进来……她进来后，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十年收集到菩提珠被你一一消耗殆尽，我以为，她会立刻杀了你。毕竟，她做梦都想成仙。可她没有，这个愚蠢的凡人，她竟然没有杀你，而是选择救了你，她明明知道，杀了你，就可以得到仙门的法器，她却没有，愚蠢啊，愚蠢！……”

紫珍哼了一声，一掌劈在老道胸口，道士落在地上，满嘴的血，他死死盯着紫珍“司鉴大人，这辈子，你又要动凡心了！哈哈……”

紫珍怒吼“不可能，本尊不可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可是，世人皆知，司鉴大人，从来不欠人情，何况这个凡人，你躲不过去……不信，司鉴大人，自己入梦瞧瞧……”道士说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紫珍一挥手，道士的身子已经飞进了漆黑的棺材。

他走出地宫，走到孽镜台，挥手看里面的往事。

那日，九月走进幽冥宫。没有带任何凶器，只带了衣衫和药材，看来，她知晓自己所有的事情，除了自己的身份。

再看，九月飞身扑过来，抱住了自己，她的眼里竟然是泪水，她为何要哭？

紫珍第一次发愣，看着她小心翼翼地上药，换衣衫，还特意生了火，宫内阴森，她虽然在发抖，甚至拽了自己的衣衫，可还是留了下来。

为什么？

一个凡人，一个一心想成仙的凡人，为何要救自己？

紫珍想不明白，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当夜，他出了宫，还是那片树林，可没有看到九月。

他知道，她再也不会来了。

月亮明晃晃的挂在半空，天气冷得出奇。

紫珍纵身，如轻烟般落在了九月院子的窗口。

九月正在对窗愿望，忽然看见紫珍的身影，不由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果然病的不轻啊，没睡就开始做梦了……”她说完，挪到床上，缩进了被子里，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紫珍，我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你了。”

刚进屋子的紫珍，听到这个，忽觉得心口发紧。

他站在屋里，看着她睡着了，才小心翼翼地躺在她身侧。

心跳如鼓，道士所言不假，这凡人，真是自己的劫。

杀还是不杀？他犹豫不决。

九月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紫珍，紫珍，你怎么就不见了呢？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紫珍忽而就有些下不去手了。

他知道，只要自己轻轻一挥手，九月就会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世界。

可他竟然下不去手了。

道士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可他忽然不想杀这个凡人了。

那么，不杀就得躲远一点，他翻身起来，刚要走，恰在这个时候，九月睁开了眼睛。她伸手拽住了对方的衣衫，一拉，紫珍便摔在床上。

一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九月猛然醒悟，这个不是梦。

紫珍竟然心跳漏了拍，但还是一挥手，快速的消失不见了。

等九月完全清醒过来，才发觉似乎就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