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寻与十九》
文|安阿稳
中秋,梁府祭月。
园中紫珠香溢,阶草生满白露。
“与人为善,可知?”
“娘,懂的。”
“毋冲动,切记。”
“娘,吾已非孩童,七岁足。”
“要三思,出手时,嗯?想想娘。”
“与人为善,不冲动,三思嘛,去学艺,非闯荡江湖。”
“凡事,都要记得娘的话。”
这是开寻常做的一个梦,他在梦里叫的娘,只有一个影子,看不清楚脸,说的话也不是他日常的语言。每当做这个梦,他都起身围武场跑不下二十圈。
从武场出来,开寻跑进院子,一身汗热在听到师父梁起的话以后转凉。
梁起在听到脚步声,提高了嗓音,大概说的是要在腊月二十,把十八小姐的婚事办了。开寻又默默退出去,擦汗的手缓缓从额头滑向眼角,这一次,他在武场跑到小管家阿阵来叫吃饭。
这些年,他越来越不了解师父,从七岁进到梁家大院,个个对他好上加好,梁家十八个小姐对他视若至亲,师父师娘除了十九公子,最放在心尖的便是他。
初到梁家大院,第一个遇到的女性是十四小姐。跪拜认师那天,他饥肠辘辘,十四小姐偷偷给了他一块桂花糕,那是他第一次把桂花糕放进嘴里。是怎么化的,来不及感受就咽入腹中,但他记住了那一天。
泰叔说十四小姐比开寻大,但十四小姐喜欢叫开寻哥,只有师父让开寻好好叫十四姐姐。
梁起的女婿向来都从徒弟里挑,所以即便好豪门望族,真相中他女儿的,也得先设法拜他为师。
开寻是他现在唯一的关门弟子,开寻之后,再无收过其他徒弟。
这让开寻产生过无数联想,他总有种特别的感觉,迟早会和师父产生师徒以外的亲情,七岁拜师那天,他叫的就是爹,是梁起说叫师父。这把藏在桌底下的十四小姐逗乐了,却也闹得那时才两岁的十九直哭了整个下午,谁也劝不好,直到开寻递给他那从十四小姐手里接过来已经吃了多半的桂花糕。
在梁起心里,比在年前把十八热热闹闹嫁出去更重要的,是在腊月初一认开寻为干儿子。
这事,开寻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了,从十四小姐,十五小姐,十六小姐,十七小姐出嫁外人这件事,开寻就有了自己的打算,过了十八小姐的婚事,就离开梁家,至于去哪里,做什么,他还没顾得上细想过。
开寻垂头丧气地从武场出来,正撞上风风火火从外面回来的十九,十九走路似乎永远脚不用着地,轻飘飘的,但这次开寻竟被十九撞倒在了地上。
十九正想伸手扶开寻,他一个鲤鱼打挺,站定。
十九问:“师兄这般魂不守舍,不会是和阿阵比武输了吧,听说,这回你俩的赌注下得不小。”
开寻没理十九,十九倒是追上去,勾肩搭背地同他往里走。
“师兄,真输了?”十九追问表情复杂的开寻。
“还没比。” 开寻眼睛低低地看地上。
“没比就吓成这样,你不会被爹废除武功,立刻逐出师门了吧?”十九在回廊处吊着开寻的脖子,等他迈过门槛。
“别闹,我还有正事。”开寻把十九从他身上拽下来。
“能有什么正事啊,不就和阿阵比个武吗,说不定赢了爹还把十八姐许给你呢。”十九不放手。
“别瞎说。”开寻硬把十九甩开。十九没料到开寻会这样用力,头撞在门栏上,而开寻已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你先跟我打,打完了告诉你一件好事。”十九摸着头在后面喊。
“什么好事也跟我没关系,这院里。”开寻的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十九追上来问他刚才咕嘟了些什么,开寻重复了一遍。
“刚才撞到头了。”十九揉着头上凸起的包,“肿了,师兄你看看。”
“你不能耐着吗,还比武,大男人撞了能成什么样?”开寻不再低着头,也没有看十九是否真长了包。
“你刚说什么,好事和你没关系,我不就是好事吗?看,怎么能说和你没关系?”十九说着,做势要跳到开寻的背上去。
开寻挡开十九,一路跑起来。
“师兄。”十九追在后面,赶上开寻,跳上了他的背。
梁夫人带着丫鬟赤鸳从外间回来。
“娘。”十九把手从开寻身上放下来,既而站定不动。
“师娘。”开寻微微颔首。
“十九,你先回去,娘跟你师兄有话说。”梁夫人说。
“什么话般严肃,可是要开饭了。”十九一步也不挪动。
十九还在揉头上凸起的包,梁夫人看十九,十九一拳打在开寻胸上,走开,又转过头看。
“十九在武场等师兄,不见不散。”说着,十九走向饭厅。
梁夫人对赤鸳点头示意,赤鸳跟在十九后面离开。
“师娘。”开寻疑惑却平静地对着梁夫人,从之前的对面而立,转移到离梁夫人身后半步,梁夫人走在前面,他紧随其后。
“开寻,师父师娘遇到难处了,需要你帮忙。”梁夫人轻描淡写。
“师娘,能有何难处,难得了师父跟您,还能是,我帮得上的?”开寻想说“您尽管开口”,但是他没有,他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那些令亦师亦父、亦长亦友为难的人和事。
梁夫人没有说话,回过头来看开寻,开寻的头从低低地把目光压在地面到平平地直视前方,他们穿过庭院。
“师娘,您说,只要是开寻能做到。”
“你师父……”梁夫人说,她放缓脚步却未停下。开寻抬起头,几乎是停下了脚步,盯着师娘发簪上摇晃的碧玉。
“几十年前开了一个玩笑,他是忘了,如今有人记起。”梁夫人转头,看落在后面的开寻。
梁夫人要在到达饭厅前,恰到好处地把事情说明白,而不像是故意去找过开寻,至少在梁起看来是这样。
“三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正是我与你师父大婚之日,梁家遇劫匪,恰好路过一人,救了梁家上下几十口,当时你师父谢过人家,人家只说了不必谢,只求能从梁府娶走一亲,但是没想到,那人点的是我,你师父大惊大怒又大辱。最后那人提出一要求,若梁家生男,各自不犯,若梁家生女,娶一为妻。可是这么多年,人都没有出现过,也早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梁夫人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往事。
“师娘,那我能做什么?”开寻开始理解最近师父的种种异常,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师父看他的眼神都是恍惚的。想起来这个,他有日子没有见到师父了,连十八小姐的婚事,都是通过师父的声音传来。
“比武。”梁夫人说。
“怎么比?”开寻平静中藏着惊讶。
“你师父还没有主意,我也只是想起你,若你师父说起,你要当从未知晓。”梁夫人叮嘱。
开寻似懂非懂地点头。
梁夫人加快脚步,开寻放缓步子跟在后面,他暗自开心,本是要离开梁家的,却还是走不了。成年后,他有过很多次要走的念头,但最终都没有走成。这一回,开寻要为梁府卖命,突然感到心里的石头落了下来,就算是豁出去,也要比好这一场武。
饭桌上,开寻依然没有见到师父,师娘给开寻说师父闭关在房中进食。
那无数个要离开梁府的念头,都来得无缘无故,有时候看见他们的幸福,好像这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又像深深地关联着。
饭后,开寻跑进后山,树叶落尽,有光斜晒洒。
他飞起身,欲击落空鸟巢,而手竟收起。上次,十四小姐出嫁的夏夜,他击落三只飞鸟。
十八小姐长得最像十四小姐,性情尤为相似。就连爱吃石榴这一点,都只有她俩是连籽齐吞下肚。
起了大风,开寻步入林深处,落叶围着他打转。他看不清路,提起襟角,只是迈步,好似迈出去便不必再回来。他常不解,为何总在最希望处燃起浩劫,又在最失望处长出生机。一只狗扑向他,他腾空而起,狗不鸣不吠,盯着他。
“谁?”开寻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成年后的他,依然对狗有着挥之不去的恐惧。
开寻在枝上站定,引得树叶沙沙作响,狗窜向林深处。他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像师父,又不确定,师父没有这么敏捷。
他边追边想,把从见到师父起第一面,到刚刚掠过去的身影过了一遍。猛回头,他好像想起来什么,转身,一路飞奔回梁府,回了房间,翻找那本剑谱,是他十二岁时师父送的礼物。
门虚掩着,阿阵敲门,开寻放下手中的剑谱。
“开寻少爷,昨天爹说您要我今晚来一趟。”阿阵毕恭毕敬。
“把这个给十八小姐送去。”开寻把一筐石榴递给阿阵。
“又从哪里弄来的石榴呀,可比往日的结实。”阿阵伸手接过篮筐。
阿阵看开寻脸色沉沉,他不再多话,接了篮筐转身就走,这一点,他继承了父亲,恨不得能百米开外感受人的无常哀喜。
“等等,什么好东西专给十八姐啊,师兄,可得给我留点儿。”十九截住阿阵。
“没见你爱吃过石榴。”开寻示意阿阵走。
“人的口味,是会变的。”十九盯着开寻。
“少爷,开寻少爷。” 阿阵向开寻点了点头就要走,十九硬拦住。
“我就没变过。”开寻从来不吃石榴,更别说带籽吞。
“你是没遇见过好吃的。”十九伸手来夺,阿阵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开寻挡了十九,阿阵见机就跑。
路过厨房,阿阵听到厨房的大师傅冯二正在给新来的小厨师讲,十八小姐养的狗,不念旧情,跟着一条别的野狗跑了。这个被当成笑料,大家再没见过那条私奔的狗。不知跑去了哪里,活不见狗,死不见尸。开寻少爷就四处找,他还没有见过不念旧情的狗。狗是十四小姐捡来的,也是喂了它食,那狗还和开寻少爷一起吃过十四小姐的桂花糕。
“说什么呢,不好好做饭。” 阿阵训斥,他用老管家才会用的语气。
“石榴开了宵夜摆盘。” 阿阵把三个石榴放在案板上。
“好好好。”冯二点头,怯怯地笑。小厨师低头切菜,他刚听说明天府上有客。
冯二说得不假,开寻后来吃过很多桂花糕,都与十四小姐递过来的那块不同。
小管家把余下的石榴送到了梁起的书房,门是虚掩着的,他把篮子放在门口,捡了两个又沉又红的送去给十八小姐,就回去给父亲回话。
十九被开寻赶了出来,最近,开寻越来越觉得,如果他走的话,十九很难对梁家大院担当重任。因此,他总回避着十九。动了走的念头那一刻,他觉得最对不起的不是师父师娘,而是十九。
十九走后,开寻连着翻了好几页剑谱,照着样子运出去这一掌的时候,他想起十八小姐的狗,想起师娘,想起师父,他惭愧自己不应该长这么大了还怕狗。
开寻怕狗,来自他记忆的开端,那天,一条狼狗扑向他们,抱他的夫妇被狗咬住喉结,他们为了保护他死死地抵住狗的撕咬,面部毁容,声音再无。关于爹娘,他没有过概念,在那依稀梦里,娘好像讲过爹和烽火狼烟金戈铁马。或许并没有讲过,只是一种想象,一种来自开寻渴望的样子。
大家都说十八小姐的狗跟着另一条狗私奔了,只有开寻知道,那条狗被师父引到了后山,跌落悬崖,再没回来。
那晚,月皎如茭。狗跑,梁起追。直追入梁府后山,狗坠悬崖。
开寻躲在暗处,看见师父黯然神伤,他从来没有见过师父以那副神色示人。
隐约中,他好像听到师父说:“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开寻不知道师父说的人是谁,但是他能感觉得到,不像仇恨,因为师父少有的哀伤暴露无余。
那天,梁起在月光下的悬崖边坐了一整个夜晚,他不能发出任何的声响。天蒙蒙亮的时候,梁夫人送来一个斗篷,师父和师娘并排而坐,无言无语。
师娘从容,体面,这是所有人的共识。但是她找到师父后的不言不语,让开寻开始了解师娘。
这些也都是从她年轻时攒下来的。师父教过他,人在年轻的时候,可以穷,可以疯,可以贪婪,甚至可以无赖,但一切都要以年老时能自在为目标。
可是开始渐渐长大以后,开寻觉得自在正一步步远离师父。
又翻几页剑谱,敲门声再次传来,开寻打开门。赤鸳在门外小声地说:“开寻少爷,夫人请您去一趟。”
开寻将剑谱放入怀中,跟着赤鸳一起出了门。
开寻感到头顶明晃晃的月亮走得比他更急,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月光下的赤鸳,身轻如燕,行步无声。和白天跟在师娘后面的那个端茶倒水的丫鬟,判若两人。
门无声地开启,又无声地合上,赤鸳守在门口。
“开寻!”梁夫人还未等开寻出声便喊。
“师娘!”开寻并不确定师娘所处的位置,直到听到倒水声音,他才确认师娘就坐在桌前。
“过来。”梁夫人把倒好的茶水端起来。
开寻走到桌前,借着从窗户里透进来的点点月光,他隐约识别出师娘的神情。
“帮我……把这个带到客栈,给一个叫褚时的人。”梁夫人把端起的水轻轻地洒在桌上一顶破旧草帽上。
“师娘,就这个帽子。”开寻看了一眼帽子,又看向梁夫人。
房间里的光线很是弱,实在难辨别彼此的神情。
“要亲手给他,立刻出发。”梁夫人交代。
开寻想找个包袱遮住帽子,没等他开口,梁夫人说:“不必刻意隐藏,出了门戴头上便是。”
门边的赤鸳悄无声息地将门打开,随后关上,这一切安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开寻一路疾走,出了梁府,飞奔客栈而去。
“师兄。”十九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
“十九,你怎么在这里?”开寻疑惑,好像从他动了离开梁府的念头那一刻,十九就一直跟着他。十九一把将他的帽子夺来戴在自己头上。
“别闹,还给我,还有要事。”开寻伸手来夺,不料十九却上了马,和宋齐二家的公子朝城外而去。
“十九!”开寻追。不得已,他抢了路边一人的马,紧随其后。
“师兄,你可是从不跟我们出城的。”
“我有重要的事,把帽子还我!”
为了抢回帽子,开寻几乎用尽了师父教给他的全部本领,除了断舍离。
断舍离是师父说的万不得已才能用的绝招,那是能要人命的,师父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教给他的。这招,梁起只传给了开寻,连梁夫人都不知道。
这辈子,梁起就只用过一次,那一次他以为对方会躲避,会抵抗,会逃离,但是都没有,最后那人结结实实地落在他怀里,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
每每想起此事,梁起心如针扎,他不会再用,世间也不配有人再用,除了开寻。
十九的招数里,有些是开寻所不熟悉的。过去他们的每一次比武中,十九用的都是师父普通寻常的招数,只是练得勤,使得精,普通招数也行云流水。十九会的开寻都会,除了师娘单独传授的轻功。
开寻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才从十九头顶夺回帽子,最后还是宋齐二位公子实在急着去城外,不知与谁幽会。
开寻有些沮丧,或者说是忧伤。这情绪不是他需要用力气才能胜十九,只是一种感觉,有一瞬间,他看到十九眼中泛起的光,他看不懂;以及十九半抢半还给他的帽子时的笑,也令他感到匪夷。来不及细想,他奔往客栈的方向。
掌柜揉着眼睛告诉开寻,他要找的人走了,但留下了一样东西,让交给来找他的人。
那是一把残了的剑鞘。开寻带着剑鞘,回到梁府,还没等他把剑鞘送去给师娘,赤鸳已经等候在门口,她一把夺过剑鞘,消失在月色中。
夜里的赤鸳,似乎已忘记开寻是他白天的少爷。
城内街巷,二人暗影对立。
“褚兄,你的马呢?”
“被人抢了。”
“还走吗?”
“等等吧。”
“你没追?”
“那人看起来急。”
“你和当年一样。”
“如果我追他,而他却停了下来,那就失去了追的意义。”
“所以褚兄你失去了一匹马。”
“那人为什么抢你马?”
“他说是借,去追一顶帽子。”
“年轻人说借,还真可能不还。”
二人走向客栈。
第二天,赤鸳见到开寻,依然和往常一样,毕恭毕敬地叫他开寻少爷,俨然就是一个只会跟在师娘后面端茶倒水的丫鬟。
梁起至闭关以来,开寻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师父,只是昨天听到他的声音,说了十八小姐的事。开寻总是怕对不住师父师娘给他的好,他甚至为没能娶到十四小姐或者十八小姐而感到羞愧。还有什么理由,他说不出来,他是真心想要待在师父师娘身边,是亲人而不是像亲人一样。
换做以前,开寻不明白,他想要的很简单。现在,他暗示自己不要有过多祈求,他刻意训练自己,沾了枕头就能睡着的本领。
但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没有睡着,想到离开,又想到十九,他实在不是个能打理梁府的人。尤其是师父在悬崖边的那一晚,他帮不了师父,只能远远地看着他,陪着他直到师娘到来。
十九的武功按理说与开寻不相上下,但总觉缺些力道,若不是巧劲,十九总不太能胜。师父也不大管十九,有时,在下人看来,开寻更像少爷,他知道和管理几乎所有的事。下人是这么叫他的——改破折号“开寻少爷”。他也应着,但他知道自己不是,十九才是。但十九呢,喝花酒,赌钱,钓鱼,骑马,打猎……
“师兄。”正想着,十九的声音传来,开寻猛然翻身立起,侧耳,听得十九从马上翻下,远远地叫他,开寻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师兄,师兄!”十九边走边叫。
“少爷。”阿阵牵过十九的马。
“师兄呢?”十九问。
“在房里,少爷。”
十九不急不慢地敲了三下开寻的门,没有应答。十九又敲了三下,开寻还是不出声,(。)开寻的房门从来不锁,十九也从未进入过他的房间。十九天不怕地不怕也向来无所顾忌,什么事都做,唯独一样,不进开寻房间。
十九找开寻,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想告诉开寻,凰吉楼的大师傅回来了,为抢他帽子的事,和朋友们设了宴向他赔罪。
“知道你在,开门啊,师兄!”十九继续敲门。
“没关,进来。”开寻一动不动,眼睛闭得死死的。
“进就不进了,帽子的事抱歉,一起喝酒去?”十九说完,背对着门,将走不走。
“哪里有什么帽子,别为花天酒地还找理由。” 开寻反手按住十九,门开得毫无声响。
“对,喝酒喝酒。”十九似是而非地应合。
开寻自然还在生气,十九生拉硬拽,开寻也随着去了凰吉楼。
凰吉楼内。
两个黑衣人帽檐压低临窗对坐——一个是开寻去客栈没赶上的褚时,一个是乔装过的梁起。
“你,还是和我想的一样。”褚时说。
“你哪里有时间想得起什么来。”梁起说。
“你的皱纹都按照我想象的方向生长。”褚时说。
“你来这里做什么?”梁起压低声音问。
“把剑鞘还给你。”褚时太抬高声音答。
“我说过我不要了。”梁起努力平静地说。
“一把年纪了,不能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把多余的剑鞘。”褚时说。
“你觉得多余了,现在?”梁起抬眼。
“有人用得着,在我这就是多余。”褚时答,然后抬眼迎上梁起的目光,“你说呢,师兄?”
梁起没有说话,他死死地盯着褚时。褚时嘴角扬起一丝邪笑,这样的笑容,已经有至少三十年没爬到过他的脸上。
梁起往褚时的酒杯里斟酒,酒满溢在桌面,就着溢出的酒,褚时用右手食指在桌面上画了一个符号。
宋齐二位公子带着三五个好友,相中了二人靠窗的位置。梁起破窗而出,一跃消失在凰吉楼鼎沸的人声里。
在凰吉楼,这已然成为规矩,十九他们这一帮人,除了位置被自己父辈们占去,无论在谁手里,都会抢了来。十九满城喝酒不耍赖,梁府上下,也都是磊落坦荡之人,别人肯让个位置,不完全是怕他,多少,也有几分敬畏。但更心甘情愿让位,多数是出于梁起的为人。
城里十有八九的贵公子和商人找乐子通常设在凰吉楼。但这里生出事端,还是头一回。冲突起得迷迷糊糊,一方强行要坐,一方不让;一方硬赶,一方强留,手起刀落,成败定局。
残局是开寻收拾的。
开寻开始意识到自己有软肋,但是他告诫自己,十九是梁府少爷,能为他做的固然都可以去做,但是实在做不到或者没有意义的,也不必强求。
有怕,是从他想真心待在梁家开始的。过去他以为,这只是过渡地,像小时候一样。要一处处流浪,他也想过要走。也偷偷走过,都被师父派人留了回来,是老管家泰叔,他不打不骂,无论在哪里,都只说“少爷,老爷让我务必接您回去”。
为了离开梁家,他做过很多蠢事,有的蠢到祸及他人命运。
从乌兰铁骑下救回开寻,梁起便再未迈出过梁府一步,不出门,不见客。关于梁起的金盆洗手,江湖上有种种传言,均不可信,有一种半信半疑,便是为止江湖风雨。但梁起知道,他哪里止得住江湖风雨,他连自己心里的风澜都无法平息。梁起不出门以后,他的记忆常回到很多很多年前,和父亲去拜会师父的北冥山那天,有些初见,惊魂一瞥,便不知今夕何年。
收拾完残局,开寻主动地去找师父,但是师父没有见他,师父的闭关好像遥遥无期。隔着帘子,梁起有些恍惚,某一时刻,他不太能分辨,开寻是不是开寻,或者另有其人。他已经很久没有亲眼见过开寻了。
开寻走后,梁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梁起面前。
“走吧,你去找他。”梁起背过身去。
“述樊,别这样讲。”梁夫人说。
“别叫我述樊,我说过,我不是,缙云,我不是他。”梁起有些激动,他转过脸来,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就算不是,好好好,就算你不是。述樊,你要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梁夫人有些激动。
“去吧,这一天本来早就该来到。”梁起说。
“述樊,嫁给你是我这一生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梁夫人说。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去吧,我要告诉你,我们不是偶然的相遇,为了那个下午,我计算过好多遍。但是,他确实来的比我早。就算他是后来的,我现在也没有把握了,人和人的相爱与遇到的时间没有必然联系。”梁起说。
“述樊,我只是……还他的帽子是开寻去的。”梁起说。
“那顶帽子我早在十六年前就还给他了,你那顶是一模一样的。”梁起说,“我不是别人,我就是梁起,我要怎么跟你解释。”
“好,不解释不解释,你不是你不是。”梁夫人缓缓地走近梁起,她的手轻轻地在他胸前拍抚。失控的梁起渐渐平静下来,他无法解释,他就是他自己。
“我要出一趟远门。”梁起说。
“让开寻陪你去。”梁夫人说。
“不,是十九。”梁起说,“答应我一件事,任何时候,万万护开寻周全。”
万万护开寻周全,这是梁起必须要交代的,无论结果如何。他太知道护不住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受,他拼尽全力,甚至用尽余生想要护周全的,都毁在了自己手上。梁起想起那个特殊的符号,师父云游后,北冥山上就他们兄弟三人,那是他们师兄弟三人定的,只有出现生离死别的时候才能用。
此刻与往日在他的脑中交融。
褚时留下的剑鞘里藏了一张地图。那地图是述樊来北冥山的时候带来的唯一信物,他让梁起帮忙收藏,担心被师父或其他人发现,梁起把地图藏在父亲留下的剑鞘里。褚时因为家中要有事必须离开,临走偷了剑鞘,但他并不知道里面藏着地图。坎壈师父已云游,朝廷派孟浩到北冥山索要地图,交出地图便能活命。
述樊是想交地图的,对于他来说,并无多大意义,他更愿意就这样待在北冥山担水砍柴,抚琴练剑,终其一生。
梁起从孟浩一行人手里夺过述樊,他将他拦在身后,说身后的人是师兄梁起。他证实自己是述家唯一的活口,把自己经历和如何获得地图等一字不落讲了一遍,而这些,是送走师父云游后,述樊在梭罗树下给他讲的。
述樊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孟浩带走梁起,留他一个人在北冥山,从此真正举世无亲。
梁起被孟浩软禁在府上,缙云小姐从父亲和幕僚的谈话里得知,忠臣述家如何招人算计,留一子孑然于世。为了见这个传奇的人,缙云偷偷见到梁起,一见如故,惊为天人。
开寻想起来什么事,他绕回来,没有敲门,他听到师娘和师父的对话,和以往一样,他觉得自己毫无疑问应该马上走开,但是他觉得梁府还需要他守护,也许不会很久,也许会无期,但是既然不能陪伴十八,那一定要见她去个好人家,市井也无所谓。
十八要去的人家并非市井,而是财富与声望并齐的林家。
开寻一夜未眠。
以前,他在意自己对梁府不够了解。
现在,他踏实了,他就是不了解这个地方,但是对这里,他又深深眷恋,但是也不安起来。
梁起以为烧掉孟府的那把火是他放的,褚时也以为是他放的,缙云小姐不知道,那是举家计划的结果,所有人从地道里走了,她回来取那顶帽子。一块落木带火落下,家丁为保护缙云小姐,被当场砸晕烧死。模糊意识中,她被救起又被丢下,再被救起,直到官兵赶到。
缙云小姐扑向林孝。
“舅舅!”
“缙云!”
“家人呢?”
“大火!”
“快救火!”
“舅舅!”
“来,你先送缙云小姐回府。”
“是,父亲。”
缙云小姐是孟家唯一剩下来的活口。
“能不能,麻烦你再救一个人?”
那个被救出来的人,是梁起。
梁起带着深深的爱慕和愧疚,和缙云小姐生活了三十几年。
愧疚爱慕加深纠缠。
而在计划里,最开始放火的,是朝廷的刘大人。只有让孟家消失在熊熊烈火中,那该追究的银子,要背的黑锅,以及畏罪自杀或死无对证才能彰显被计划的必要。
缙云小姐是在林府学的武,大部分是舅舅林奕教她的,直到林奕取了将军府的千金,才由林大人亲自教她武功。大少奶奶待她情同姐妹,不久后便在将军的介绍下,将她许给了当时的大户褚家。
褚家来迎亲,上轿的不是缙云,缙云也并不知道或者不在意谁上了轿,那时候的她,并不想成亲,只是最后连轿都没到,轿子就在半路被劫了。
劫轿子的人只要她留着那顶帽子。她从轿门暗藏处取出剑来,剑鞘被夺。缙云追出去几里,一封手书信穿过她的发髻,随即钉在树枝上。缙云停下来,脱凤冠霞帔,纵崖而跃。
褚家少爷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缙云另择了中意的婚配。
缙云小姐和梁起成婚才被叫的梁夫人,再无一人叫她缙云小姐。她便做一个上行下效的夫人,对谁都耐心,不厌是她对人的态度,也是她的本事。也不再说一句玩笑话,她亲眼所见,那些终生酿成的大祸或者大错,都不过是误会,玩笑,一个不小心成的。
哑巴夫妻出现在梁府门口,因为语言不通,被当做乞丐打发了回来,阿阵没再打发走他们,转身去找父亲。泰叔还没有赶来,哑巴夫妇被闻讯赶来的赤鸳带去了梁夫人的房间,他们见了梁夫人便下跪,连比带画,口形是“缙云小姐,保护小少爷”。
梁夫人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朝他们点头。梁夫人并没有留住哑巴夫妇,他们在出院子的时候向四周看,开寻正走出来,他们加快了脚步,用袖子挡住脸,生怕被开寻看到。
赤鸳追出去,给了哑巴夫妇一些银两,他们消失在赤鸳的目光里。
管家父子赶来。
“泰叔,绕梅园这两天空出来。” 梁夫人环顾四周。
“是,夫人。”泰叔回答。
“开寻,把十九找回来。”梁夫人吩咐。
“师娘,十九随师父去京城,还是您送出的城。”开寻答。
“追。”梁夫人说。
“师父好不容易肯出门……”开寻说。
“追回来。”梁夫人语调轻柔却透露出坚决。
“是,师娘。”开寻说着去牵马。
“赤鸳。”梁夫人的目光在开寻的背影上。
“夫人。”赤鸳回答。
“去厨房收拾一下,告诉冯二,今晚的菜我来做。”梁夫人吩咐。
“是,夫人。”赤鸳回答。
“阿阵,让冯二把鹦鹉和鸽子放出来。”梁夫人补充一样地看着茫然的阿阵。
“夫人……”阿阵不太理解这个指令背后的含义,他惯于揣测,却不得而知。
“都放。”梁夫人轻声说。
“是,夫人。”阿阵离开。
“院里灯笼都点上。”梁夫人抬头看天色。
开寻快马加鞭追出城去。
官道上,梁起和十九并马而行,开寻的马追在后面。
“爹,下回就让我自己去吧。”十九说。
“以后,让开寻跟你去。”梁起交代。
“师兄?”十九反问。
“他人也本分。”梁起若有所思。
“论本分,泰叔更本分呢爹。”十九笑。
“泰叔也本分,各有各的本分。”梁起说,“对开寻,你怎么看?”
“师兄什么都好,就是话少。”十九答。
“话少好。”梁起自言自语。
“娘说师兄心思沉。”十九说。
“看起来沉,其实没心思。”梁起说,他却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以前,开寻是没心思,但是最近他就不敢肯定了。
“人吧,再爱笑点儿就好了。”梁起补充,他想起一位爱笑的故人。
“爹,男人,哪能见谁都笑。”十九说。
开寻追上师父和十九,说明来意,非但没追回十九,反被十九缠了跟着一同前往。
开寻探路,前方酒肆,空无一人。以往,酒肆不算热闹,但有人来往。沉寂中,开寻仿佛听见一场厮杀。开寻调转马头。
“师父,不大对。”开寻汇报。
“停下来。”梁起说。
“停下来!”开寻举起马鞭,对后面的大队人马说。
“十九。”梁起对十九说。
“爹。”十九答。
“下马,丢掉身上的所有,往前走不要回头,到京城,找宋岸宋大人,把十八的生辰八字给他。”梁起交代。
“爹。”十九一脸疑惑。
“找到他,留在京城,不要回来。”梁起交代。
“爹。”十九看着开寻。
“直到收到回来的书信。”梁起补充,“以后你会知道得更详细,现在时间来不及了,快!”
梁起一刀屠马。
十九从马上摔下来。
“快走,路上见人,只说是流民。”
“爹,为什么会这样?”
“一言难尽,如果你去得快,或许事情会有转机。”
“那为什么不让师兄去?”
“十九,我儿,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像过去那样爱吃爱笑,无所畏惧。”
十九丢弃身上的行装,包括手中的剑,开寻捡起剑,跟在十九身后。
行到一处小路,梁起派人追上来,要开寻回去,十九只身独行。
官道上,开寻快马疾驰。
梁起掉转队伍往回走。
开寻担心十九,却不了解十九。
十九一直有个秘密的使命,这个使命不是梁起给的,也不是梁夫人给的,出入那些花柳巷中,只是为了找一个人。除了爱吃花生,常出入风月场所,没有再多线索。
但是即便如此,十九也硬是找到了。他点了所有花生,子夜时分,有客不要酒,却添花生。找是找到了,当十九确认要找的就是此人时,人凭空失踪。
失踪前一天,十九跟踪这人到了城外的破庙,那里住着一对哑巴夫妻。哑巴夫妇还在十四小姐婚礼上出现过,但无人在意。十四小姐出嫁前,要不是十九贪吃要去找桂花糕,遇到十四正悬在梁上。这是十四和十九的秘密,再无外人知道。十四被十九救下后,叮嘱,尤其不能让开寻知道。第二天,十四小姐风光出嫁,一切平静如月。从此十九更玩世不恭,开寻更沉默寡言。
开寻跟上师父,往回走。
“师父,十九只身前往,到底所谓何事?”开寻不解。
“不要问。”梁起答。
“师父。”开寻看向梁起,梁起不再言语,一路沉默回到梁府。
半月余,十九回,梁府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情景。但开寻知道,此时,梁府激流暗涌,危机四伏。
月光如水,开寻坐在楼顶盲目远望。十九轻手轻脚地落在开寻身后,开寻一个反掌,十九急速躲过。月光照着两个人在梁家大院的楼顶上打得你死我活。院中是来回穿梭的下人。二人直到打累了才坐下。
“师兄。”十九先开口。
“你上来做什么?”开寻责备里带着纵容。
“也看月亮。”十九答。这一趟回来,他话少了许多。
从开寻坐的地方望去,正是十八小姐的闺房。
这一天和十四小姐出嫁的那一天一样。那天院中人来来回回,热热闹闹。天亮,十四小姐就会坐着花轿离开。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一次。开寻从日落一直坐到子夜,没有人能找到他。他看到十四小姐如何关了窗又踩上凳,又踩掉凳。他看到十九如何蹑手蹑脚进了十四小姐的门,救了十四小姐。
开寻不知道,这一晚,师父正在别处的房顶上,看他寂寥失落,也在看哑巴夫妇如何与赤鸳过招。
“我还没打够呢。”十九突然起来,容不得开寻反应,十九已经拉开了架势。两人打得正浓,一个身影飞升上来。目标是十九,剑从开寻的耳边穿过。那人一脚踢向十九,开寻挡来,二人同时落在院中。那人一飞身离开。
“十九!”开寻看不见十九。
“快走!”十九指示开寻。
“开寻!”梁起的声音。
“师父?”开寻一边答复,一边找十九。血从开寻嘴里喷出。开寻没有意识到,他会不由自主替十九挡上那一掌。而这一掌,是来自师父的断舍离。
大红灯笼,红红喜字,月光下的梁家大院,是如此安详平和,喜庆吉祥。
“百草髓!”梁起声嘶力竭,可是谁见过呢,他双眼失焦。
无数年前,北冥山溪梭罗树下,两个俊少年。
“不过你要记得,农历六月十九是我生辰,你是唯一活着知道这事的人,如果你不在了,就没人知道我生于几时了。”
“述樊,六月十九生,祖籍大荒,幼时家盛,党羽迫害父,举家被屠,独活于世,宝图藏于身,拜仙师为徒……”
“师父云游未归,与师兄相依为命,行走江湖,仗剑天涯。嗯,加上这几句就齐全了。”
“不提断舍离吗?”
“不提,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人再知道它。”
“别跑,吃我一掌!”
“那你可记得备好百草髓,不过反正也用不着,太复杂,就不教你了。”
云遮斜月,流水潺潺,梭罗树的叶子飒飒作响。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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