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是喜悦,是注定了要在心里扎根很深很深的缘分,活好爱好和陪伴,是往后日子里的盼头,任何东西都无法超越它,除此之外,皆为遗憾。
01
丙申年五月,父亲的肠癌,已经到了晚期。只不过从表面上看,他的精气神儿好得很,一点也不像是个生命已到末期的人,每日输四五瓶药水,大概到了下午就可以输完。
傍晚的时候我带他去食堂吃稀饭,由于直肠的原因,他只能吃流食。吃完后,我本想搀扶着他四处走走看看,可是他坚决不让我扶,也不让我牵他的手。他说,我自己走得了。语气里透着倔强,全身上下皆是与病魔抗争的顽强力量。
我跟在他的身旁,和他并齐地走着,只是在当时我不曾想,我与父亲的相互陪伴,总有一次,是最后一次。
一日清晨,我拎着盛满温粥的保温盒走进病房,父亲已经起来,坐在床沿,我看到他落寞的背影,心里很是伤感。我能想到小时候农忙时割麦打谷、农闲时给我讲故事的那个乐观的父亲,却没想到他会有这种落寞的背影。
父亲有点胆怯,对我说:“我想回家。”他大概是想念他在后院养的两只公鸡,还有种着的香蕉树、木瓜树和沙葛田了吧。
在医院里,所有的病人都失去了被辨识的身份,能够让人记住的,是他们各自的病情,他们每日规律地进食,规律地输液,规律地作息,换而言之,他们是被病情限制着的。
我知道,父亲是多么想念往日里的自由啊,过街走巷,和村里的熟人吆喝招呼,没有负担,任意时间吃饭和睡觉,任意时间收听广播。
幼年的时候,我特胆小,学校的上课铃声一响,我便不敢进教室了,转身哭着跑回家。有时父亲不在家中,我便哭着跑去水田,嚷叫父亲。辛苦干活的父亲直起腰用手擦了擦汗,笑着对我说:好好好,我同你一齐去。
他用大手牵着我,我瞬间不再害怕了。那个时候我觉得,父亲就是我的天,有他,我什么都不怕。他带我走亲戚、逛大街、访乡邻,我想去的地方,他都能带我去。
转眼上中学上大学,我卷起被子收拾行李要离开家里。父亲送我到车站,叮嘱我好好念书,出门在外该省的省该花的花,想我们了就给你妈打电话,想回家了就提前来电告知,我买好菜做饭等你。
他总是说温柔的话,我听了去,心里的温热长存。我想去任何地方,他让我去,我想回家,他等我回来。可是这次,我却不能擅作主张带父亲回家。
理想催人前行,亲人拽人回首,然后,我们就用一生时间,往返于前方和故里之间。父母为儿女送行,看着车子如扁舟,慢慢地驶出他们的视野,留下暗自伤心和挂念。儿女或许不曾想,终有一天,我们的父母也会像一叶舟,匆匆地漂出我们湍急的一生,留下我们孑然独行。
癌细胞自直肠转移到了肝部,它们像跋扈的蒙古大军,沿着淋巴和血管,四处犯边。父亲腹部的恶水越来越严重,蔓延到了下身。脚掌浮肿,医生说把脚垫高,让我找来被单、枕头都垫上。那段日子,我给他轻轻按摩,陪他细细说话,唯独不让他两脚缩起,直到生命的最后,我都要求着他伸直着脚,放在枕上。
然而,我自以为的孝心却让我今天无比懊悔。如今当我睡觉时,频频地变换姿势,腿部直伸或曲缩,感受到的是无尽舒服,才猛然想起,那时父亲也不过是一个姿势睡太久了,想换下姿势以求舒服吧,我却不能如他的愿。
02
每个生命正常之时,我们浑然不知,欢喜雀跃过日子,可是当它如雪消融,要将自己还给大地的时候,才发现,我们都是如此笨拙的,不擅告别。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面容枯槁,腿脚浮肿得厉害,手却只剩下皮包骨。有几次,因为力道不足没能站稳摔倒在浴室里。我无法想象他身体内积了多少恶水消不掉,沉重到他自己都无法出力了,尤其是他还安慰我说,不痛的。可他终究像个孩子,手足无措,让我心疼不已。
父亲最大的心愿还是想回家,我与母亲哥姐商量之后,去医生处征求建议,医生给父亲输了蛋白药液,暂缓了浮肿,最后我们选择了药物治疗,带他回家去住。
车子穿过拥堵才街区,从县城到农村里,一路上他念叨这是什么村,村里有个他少年时一起去打铁的谁谁谁,那个方向是去哪里的,又可以去哪里等等等等。我坐在位置上,看他欢愉的样子,眼泪无声掉落。
这次或许是父亲最后一次看到这些村庄和道路了吧,往后,他将回到那个承载他全部生命与记忆的村子,回到他生长和生活的家中,回到那张常睡的木床,任由晨昏变移,直到生命的终点。
他仍是喜欢坐在堂屋门前,逢人走过便热情打招呼,问道今日开什么奖?彭叔身体好吗?买了什么菜啊?当别人问他身体怎样时,他笑得像个吃了蜜糖的孩子说:好得很啊,吃嘛嘛香。说着用力晃了晃胳膊肘,以表示他的硬朗。
回家一些时日,父亲的食欲很好,腿脚的浮肿有时会消掉很多,这是好的征兆,故此,我便回学校去交休假证明。
可是死亡真正到来时,从不事先给我们任何预兆,我们认为的病情好转,也许是它往更严重的一面恶化,严重到了回光返照的阶段,灵魂重历世间旧事,便要长辞了。
几日后家姐来电说,父亲的脸色开始发黑,已移下榻。我当时就愣住了,根本没有办法理解,已移下榻,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整个人傻掉,忘记自己怎么请的假,忘记自己怎么坐上车。
当我连夜赶到家中的时候,屋里只剩下他微弱却沉长的呼吸声,青灯在枕边燃着,暖光里透出凄凉,我从轻轻唤他到用力嘶喊,他终归是听不到了。父亲的嘴巴微张着,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灵魂提前出走,为的是寻一处好的归宿吧。
那夜细雨绵绵,我在父亲的身边,见到小时候的无数个夜晚,粘在他的身边,听他讲五代前到宋元明清的各种故事;又见到在子时看完大戏,拽着他的衣角,踩着月光从戏楼走回家中……
忽然听到一声长叹,醒来的时候,偌大的房屋安静得,似乎是不忍打扰我的悲伤。父亲走了,我整个人恍惚着,奇怪的是,我却没有想象中那般悲痛,而是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愣了一夜。黎明至时,我出去告诉母亲,爸爸睡着了。母亲说,我听到长叹了。
原来那一声长叹是告别,历尽所有旧事,以一声长叹作别。
03
我至今愧疚到无法原谅自己,明知父亲的日子不多,却偏偏要在他最需要陪伴的时候离开。后来听母亲说,我回校交休假证明的第二天,父亲无缘无故的从床上摔下来,失血过多,蛋白严重丢失,导致无法进食,进入昏迷。
听母亲描述,父亲摔倒时身体是向前扑的,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我似乎明白了,没有任何推力和阻绊,父亲竟然向前扑倒,大概是在潜意识里,或者是他的告别仪式中,想要给我一个长长的拥抱吧,感谢今生我们做父女,希望来生还做我的爸爸。
可是那时我却不在,以为父亲的腿脚浮肿消退,食欲也好,便期待新生活了。我是如此笨拙的,不擅与他好好告别,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当时没有昏迷,如果他能听到我说话,如果……但终究是遗憾的。
我羡慕天下所有的父亲,割麦打谷的父亲,讲生动故事的父亲,带儿女去看大戏的父亲,会哀愁会嬉笑有柔诉也有怒骂的父亲……父亲在,我们还尚且可以做个孩子;父亲走了,我们不得不一夜之间变大人。
亲人啊,是喜悦,是注定了要在心里扎根很深很深的缘分,活好爱好和陪伴,是往后日子的盼头,任何东西都无法超越它,除此之外,皆为遗憾。